张兰坡 | 透过生命的本质,能看到什么?

张兰坡

生于兰州,祖籍湖南

广州美术学院硕士

现任高校美术教师

工作生活于广东肇庆

zhanglanpo.arthub.cn

《立约记》系列 喷墨打印卷轴悬挂

160x220cm(每张) 2004-2014

作为白骨观与默示录的摄影

文 / 廖伟棠

张兰坡的摄影,是碾压灵魂式的,你可能被他震慑至虚无,也可能被他惊雷一般唤醒已经沉寂了的对终极价值的思考。可惜这么重要的一位摄影家,迟至今年因为三影堂的奖项才进入我的视野,急忙从刘铮的“蝴蝶效应”计划购入他的一册摄影集,配合他网上流传的近作《巨人传》,感受那种宇宙浩劫一般的冲击。

《巨人传》系列 300x320cm 2019

这种感觉,跟第一次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相近。“降维打击”,刘慈欣这个残酷的发明用在张兰坡的摄影上恰到好处,摄影就是一种把三维事物降维成为二维世界的方式,而张兰坡的早期作品充分显示了对物质生命的降维所带来的压缩与聚变。无论是最早学习威金(Joel-PeterWitkin)那些用尸体、胚胎所架构的静物寓意画,还是更进一步使用骨灰、神经这些构成身体最基本的元素来作画,肉身的曼陀罗始终在幻变着,以幻示真。

《立约记》、《欢乐颂》、《血脉荆冠》……这些题目带有明显的基督教色彩,当然用意指向也是浓厚神学存在主义的,但仔细看来,张兰坡更深处更让我感到他与佛教的关联。

《立约记》系列 160x220cm 2004-2014

《欢乐颂》系列 材质: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简而言之,他大部分的作品是把人类的我执我痴,化为形式主义的最无用的审美。为何这样说,人的肉体是生命最后舍弃的东西,身体的拘泥,是我们生死执念当中最难过的关。因此佛教修行里有所谓“白骨观”一法,修行者必须对死尸在身皮血筋肉消失后呈现出来的种种骨骸关节的相貌进行观想,还有极端的修行者处身“尸陀林”中,与死体为伴,目击其腐朽变化的过程,以此警幻色空。

《立约记》系列 160x220cm 2004-2014

张兰坡的作品无疑是摄影的白骨观,但他游移于惊怖与哥特艺术一般的美之间,后来更直接使用更纯粹的骨灰作为创作元素,演化出更新的观想方式。试问,骨灰更适合绘制坛城吗?骨灰组成的万花筒到底怎样与生者做游戏?无机物和有机物变化的花朵有什么区别?死亡之后,我们的残骸还能再生长吗?

《欢乐颂》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其实骨灰是最干净的,为什么我们感到恐怖,令我们恐怖的其实是:它们在提醒我们也将如此干净如此无色无味无觉。你能够抽离这些尸体去想象他们的一生吗?或者相反,他们的一生还会存留在着一个影像上吗?这样的问题如果拿来问自己,其费解如一,其悲伤也如一,欢乐颂那些张扬的抽象图案中,却能隐约看见一个也许是死神的面孔。

《韶光》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6

《韶光》那一组里面也隐约有一个个面孔,在涣散。张兰坡拍摄的骨灰焰火与某艺术大师的火药焰火相比,更触目惊心,后者显得皮相轻浮。

“每一历史文本中的字符之间都是悬崖,那些被选择的事物由文字隽记和照亮。但那些被遮蔽进而遗忘的事物则沉入深渊。这些字符仿佛耸立于渊面之上的梅花桩头——记载着各种博弈的轨迹和胜利。当逝者的骨灰聚拢成塔,喷薄而出时,也许早已分不清这是记功碑还是焚尸炉,是庆典的烟火还是被抛掷的亡魂。”

他自己的阐释像一首诗。

《龙袍》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当人生只剩下灰烬,它到底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还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都不重要了——我也借用一首名诗来结案。其后他的作品日益纯熟渐入佳境,《龙袍》的“互为表里”最讽刺,骨头明明是人体内部最见不得光的东西,却构筑成最风光的权力衣冠。

《血脉荆冠》 2015

核磁共振的血管、神经造影图

《瘿河》 150x320cm

核磁共振的器官造影图 2015

《血脉荆冠》与《瘿河》,用更微观的人体元素神经与病元,来构成升华的受难和浩瀚的银河,就是一种反抗与逾越。它们有一种科学摄影的假面,指向的却是最形而上的精神之舞。

《巨人传》是一次集大成的演示,也是一场新变。这些骨骼与皮囊更适合以“骨殖”二字命名,它们构成的首先是恐怖的繁殖图——博尔赫斯说过,没有什么比镜子与繁殖更让人惊恐的(大意)。然后是怪异的净化感,肃穆与荒诞并峙的太空歌剧序曲感,接近刘慈欣的末日再生之后的奇观。《巨人传》整体的质感像多雷(Gustave Doré)的《神曲》蚀刻版画,拆解其中的细节狂欢,又与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愚人船相像,美轮美奂——假如“美”重新定义的话。

《巨人传》系列 300x320cm 2004-2014

这样的一章启示录,还不如照日本译法称之为“默示录”,越是喧嚣越是默然,戏剧的临界点往往如此,张兰坡的神奇,在于他能在这一悬崖一般的临界点勒停。

Arthub x 张兰坡

Arthub:张老师,您好。您的摄影作品是庄严肃穆的,好似“生命的休止符”,而且常常出现与骨灰、骨骼这类死亡相关的主题,能简单跟我们谈下您对于生命及生死的终极思考吗?

张兰坡:相信大家都有这样一个体会:当你面对许多问题进行持续不断的深入思考的时候,所有的努力迟早会指向终极的追问和终极的解决。同样,当我面对尸骸和骨灰的时候,我会自然地反推一切关于价值和意义的追问,每一位被缓缓推进高温烈焰中的逝者都让我联想到生命最初无声的萌动。 焚尸炉上空升起的并非一律青烟,其中还夹杂着带有余温随风飘散徐徐落下的骨灰。炉门开处,灰烬中偶尔还能看到烧得暗褐变形的硬币和再也无法使用各类钥匙。人类比任何动物都更能意识到生命短促的必然终局。感叹宿命是很容易的。而真正让人赞叹的是人类向死而生的勇气与坦然。

当然,并不是每一位观众都愿意去主动思考死亡。亳无疑问当你的作品视角和立场足够鲜明的时候,它自然会分化观众。许多时候观众们的观点比我的作品更令人吃惊和回味。

无疑,这是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问题。古今中外既有陈尸殿堂,供万人瞻仰用已表达最高敬意的例子,也有同类相残血肉横飞的战争大片屡创票房新高的相反例证,历来看待生死的态度和方式,都千差万别不离人心并且曝露人性。

《巨人传》系列 300x320cm 2004-2014

Arthub:您的《巨人传》系列作品细节非常精致,画面宛如古老真实存在的场景,大场面的摄影常常导致细节部分失真,您是如何把控细节处理的?《巨人传》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张兰坡:在画面细节处理上,方法思路主要借鉴了自己以往的绘画实践。灵感来自于深入洞穴时的内心体验。

《巨人传》系列共有六张,图像中的场景都安排在上下颠倒的溶洞里,因为工作量很大,后三张还没有完成,简单举个细节:第一张我构建了一根巨大权杖,它由缴获的美军炮管、庙顶经幢、欢喜金刚共同组成。从洞口最光明之处斜插进来。很明显我依然关注探讨着历史上权力与民众,英雄与凡人的复杂关系,在我看来, 历史可以被看成时间空间与人类之间彼此塑造的过程。在文明演进的沉积岩中,弥散着人性的油腻液体,它们象是由无数逝去的生命转化而成的原油,深色血浆一般充满能量,蕴藏着可以发光发热的物质,同时又会遇缝则钻隙、遇低则下流、暗黑粘滞,色斑污迹一样,难以漂洗,无法清除。

《神话》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Arthub:在系列作品《神话》中,您以骨灰来做连接,以圆为核心,这些背后有什么深层次含义吗?能为我们解读下这些“神话故事”吗?

张兰坡:历史上,人类出于各种目的,创造了各种神话,用于欺人和自欺。在作品中我建构了几个场景:

在三米尺幅的《神话一》中,圆型骨灰堤岸边,环伺着儿童所绘的数千将军和战马,它们如鬼影般滑入幽深的圆形骨灰湖底。周围是千军万马组成的星际光带;在此,神话是一个没有镜面的镜框,一个深渊,同时也是一个零。

在《神话二》中,骨灰被建构成翻着泥土的蚁穴出口,中间黑暗之处是单粒骨灰拖着七彩的尾巴象精子一样在混乱慌张地扎堆游弋;在《神话三》中洗洁精的泡沫在骨灰构成微型环礁边构成一个挽歌式的光明之洞,在最光明之处都是泡沫。其下无数溶化的骨灰流淌出慧星式的拖尾拥挤聚集。

在这些作品中每粒灰烬都如一个灵魂,它们在彼此推挤却又互助、扎堆却又碾压,最终又都被死亡封存在时间的琥珀里沉寂如迷。

《神话》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Arthub: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类风格的摄影创作?有对您影响深刻的人或事吗?

张兰坡:童年时撞见的几次死亡,让我目睹了生命的瞬间硬断。一直以来我以为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死亡本身。可是当我有机会站在医学解剖室中去做艺用人体研究的时候, 周遭的尸骸如琥珀般沉睡在玻璃柜中,不会醒来,也无所谓逝去。没有死亡的过程,只有存在的状态,反而我原有的恐惧在心里慢慢减少。

究其原因死亡作为结果其实是清晰而单纯的,让人揪心甚至无法承受的是目睹一个人不得不滑向死亡的最后过程。至此我才明白童年时真正击中内心的是什么,那不是死,而是生命意志的最后挣扎和临界松驰。我虽然拍摄死亡,可目的并非传达恐怖和刺激,所以在作品中我从不去表现死亡过程,只呈现尘埃落定之后的状态。

生命结束了,作品才开始。同理,我之所以难以承受影视娱乐作品中表现的死亡,是因为他们刻意多角度、甚至用慢镜头去充分展现死亡的过程,同时把表达的焦点锁定于生命最重要的指征——鲜血。

《曙光》 2019

举个例子,之前陪父母去看电影《芳华》,男女老幼各色观众会因各种煽情剧情而流泪。而为其中六分钟的战争场面落泪的,我发现就我一个,许多观众更多的是兴奋。当然,这并不是说谁比谁更残忍。因为人性本是复杂的,在漫长的自然演进中,攻击和嗜血、求生与畏死对于个体乃至种群都同样重要。我们的体内早已植满了双重矛盾的 基因。

只要在历史的河道里回溯得足够久远,我们就不难看出所有值得褒奖的人类品行诸如公平、正义、无私、奉献和那些被痛斥的诸如卑陋、下作、自私、背叛等等的背后都能在生物演进的框架里找到亿万次自然选择时的残酷机理。众所周知,世界上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对此,我没有疑意,甚至更愿意在理解的基础上,用作品去表达善恶是非在人性深处的纠缠之状和两难之境。

《凌烟阁》系列 150x150--240cm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6

Arthub:您对于生死的思考不仅仅局限于进行时,同时又是过去式的。在系列作品《龙袍》和《凌烟阁》中,您以骨灰展示了战争和权利争夺下的悲剧,对于历史社会的思考,您觉得对于我们现今最大的启发是什么?

张兰坡:《凌烟阁》我关心的是这样一种现象:古今中外褒彰纪念元勋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 历史上许多的征服者到来之时,都告诉民众他们盼望已久的光明已随他的军刀和枪刺一并到来,于是大家出于各种原因和目的开始在黑夜里上演沐浴阳光的感人戏剧。很自然的,英雄也是永恒的阳光主题之一,但现实中,杀人如麻的英雄们也难离狡兔死良狗烹的结局。黄雀在后,众皆螳螂,能成为杯酒释兵权的幸运儿毕竟少数,而枭首市曹时,看客中应不乏当年的夹道欢迎者。

在作品《凌烟阁》系列中我用被弃置的无名者的骨灰拼成想象中二十四位开疆拓土征伐杀戮的文臣武将,我没有用作品去对应史料的意思。草没荒冢,血沃征尘。当年唐太宗所命阎立本绘制的二十四张画像早已灰飞烟灭,楼阁本身也已随唐王朝的覆灭被移为平地。我对凌烟阁的了解也仅限于百度百科的词条。

《龙袍》系列目前有三张,也是由骨灰构成。我一直好奇的是历史上民众与帝王之间的伴生关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民众养一方君。任何一块疆域的自然环境,气候特点、以及种族进化繁衍过程所经历的顺境逆境都深深地塑造着这块土地上的民族性格, 所以从根源上讲,来自民众的帝王正是当地民众集体人格的个体缩影。他们彼此滋养又彼此毒害;彼此依赖又彼此猜忌;彼此伴生又彼此埋葬。皇帝新衣的背后永远不缺共谋与默契。

《凌烟阁》系列 150x150--240cm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6

《龙袍》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Arthub:相信未来您对于生死的思考还将继续,您未来的摄影创作还会以黑白庄严为主吗?会尝试一些明快的风格吗?

张兰坡:我虽然使用的是与死亡有关的素材。但表达的是我对人性的好奇。目前手头上有三四个系列作品都在进行中,有单色绘画和摄影两部分,其中有两个系列是彩色的,相对会明快些。作品制作的周期都比较长,慢慢来吧,表达到位就好。

作品补充赏析

《立约记》系列 160x220cm(每张)

喷墨打印卷轴悬挂 2004-2014

《欢乐颂》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龙袍》系列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5

《凌烟阁》系列 150x150--240cm

被遗弃的无名者骨灰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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