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一个叫沈从文的中国人,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

美,才是他的灵魂所在。 文| 云山 一九五一年的秋天,沈从文在四川内江,时常会独自一人站在山顶,放目

美,才是他的灵魂所在。

文| 云山

一九五一年的秋天,沈从文在四川内江,时常会独自一人站在山顶,放目远望。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连绵起伏的山丘。秋风瑟瑟,落木萧萧。四十九岁的沈从文,感到自己生命的衰老,人生的无可奈何,同千百年前的陈伯玉一样,生出了几分悲悯。天地悠悠,岁月苍茫。

此时,距离沈从文自杀未遂已经过去了两年。

而距离他走完寂寥的后半生,还有三十七个春秋。

沈从文的死是悄无声息的。

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他握着张兆和的手,说完最后一句话,“三姐,我对不起你”,就这样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寂寞的一生。

十八日,沈从文的家人在八台山给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没有花圈、挽幛、黑纱、悼词,连哀乐也不放,放的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古典音乐——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沈从文去世了,国内的新闻却没有声音。

远在异国的汉学家马悦然接到了台湾记者的电话,问他能否确认沈从文逝世的消息。他立刻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核实,令他震惊的是,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竟然从未听说过沈从文这个人。

马悦然感到一丝悲愤:“作为一个外国的观察者,发现中国人自己不知道自己伟大的作品,我觉得哀伤。”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曾公开表示,如果沈从文没有去世,他很有可能在那一年获得诺奖。

多年后,人们每每谈论起来,还是觉得惋惜。

然而,若把它放进沈从文漫长的一生中,大大小小数不尽的遗憾,这也不过是万中之一罢了。

在川、黔、湘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城。两百多年前,清政府为了镇压不服从统治的苗民,派了一批士兵来镇压,才形成一个城镇。

沈从文就出生在这里。

沈从文的祖父曾任贵州提督,父亲也是行伍出身,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沈从文的原名沈岳焕,是巡抚大人取的。而沈从文出生之时,这个家族已经开始没落了。

幼年时期的沈从文,时常沉浸在山水里,天上的风筝,山中的黄鹂,林间的清泉,让他像风一样的自由生长。他如水一般的文字风格,大抵是在这时埋下的伏笔。

六岁的沈从文,开始正式上私塾,因为早就认识不少字,记忆力又好,私塾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

“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于是,他开始逃学,看山看水,捉虫听戏。在田野里穿梭,各处去看,各处去听,各处去嗅。

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被雨淋过的土窑的气味;蝙蝠的声音,黄牛临死前的叹息,黑暗中鱼冒出水面的声音,他全都记得清楚。夜晚的时候,白日里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悉数化作稀奇古怪的梦,直到二十多年后,还会把他带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逃学之后,免不了处罚。独自一人被罚跪在房中的一隅,想象却已早飞到了窗外。河中的鳜鱼,树上的果实,田里的泥鳅,天上的星河,小小的门窗关不住他那颗自由、温柔、浪漫的心。

后来,他在《从文自传》中写,他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也在读一本大书。“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

他眼前的世界很宽广了,但他知道,他需要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在一个九岁的山城孩子的记忆中,辛亥革命,就是看到砍下了这么多的人头。

衙门口的平地上,鹿角山,辕门上,云梯上,无处不是人头。昨天杀的人若没有收尸,便被野狗撕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幼小的心灵并不害怕,只是疑惑,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杀戮持续了一个月。起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后来,杀人的一方似乎也不忍了,便托了本地人民所信奉的天王,让神明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私塾暂停,他便有大量的时间,一有机会便常常去城头上看对河杀头,又或者跟随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那些人临死前颓丧、绝望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整个少年时代,他便是活在这样血腥、残酷的环境下,脚下踏着的土地是血,目光所见也是猩红。等到他残酷地长到十四岁,这个家族也走到了末路,姐姐早殇,父亲因组织刺杀袁世凯失败而逃亡在外,自己则被母亲送去当兵。由此,目睹了更多的杀戮。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士兵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

这些经历渗透进他的意识、情感、人格,于少年的心上留下沉痛的印记,却在日后都化作于这人世的温柔和悲悯,散落在他的文字中。

少年第一次感到忧愁。日日去河滩散步,看船来船往,水落水涨,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水面上,那么和谐,又那么愁人。美丽总是愁人的,他需要一个人,来与他分享此刻的光景。他觉得寂寞。

一颗心在暴虐和残酷中浸染,却变得愈发柔软了。

二十岁,沈从文带着二十七块钱,一颗柔软的心,一身的寂寞,和满腔的诗意,来到了北京。

他在开放的京师图书馆中自学,去北大旁听,住在一间由堆煤间改造的小屋子里,考上了中法大学,却因筹不起二十八块钱的宿膳费,过了报道日期只得放弃。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境地下,他开始拿起笔写作,却屡遭退稿。《晨报副刊》的编辑曾当众把沈从文投稿的一大摞作品连成一长段,开玩笑道: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说完,即扭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后来,在场的一人讲当时的情景告诉了沈从文,使他倍感屈辱。生存之苦闷,理想之不可得,打击他的同时,也在磨练这个少年的心志。穷极无路之际,他开始给当时有名的作家写信求助。

郁达夫收到信之后,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冒着大雪,来到那间“窄而霉小斋”,看望这个素不相识的“可怜人”。得知沈从文还没有吃饭,便请他吃了一顿饭,拿出了五块钱结账,又将剩下的三块两毛几分,也留给了他。见沈从文身上单薄,郁达夫又摘下了自己的羊毛围巾送给他。临别前,他对这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说,好好写下去。

后来,他的作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了,又陆续获得林宰平、徐志摩、胡适等人的赏识。徐志摩对沈从文的文章十分欣赏,说他的笔就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鳒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样的作品不是写成的,而是“想成”的。

在沈从文的笔下,你见不到咬牙切齿的愤怒、仇恨和诛伐,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似细水长流一般的隽永。他倾心于“现世光色”,常常为人生的远景而凝眸,更愿意将笔墨倾注于美好的事物中。

他说,他只想造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所以他总能看见这凡世的美,这平人的善,这人世的廖廓与苍凉,这人心的柔软与坚硬。他说自己就是永不厌倦地看一切。

但他从不你呐喊,不训斥,这是去感受,去经历,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他有一双洞察世事的冷眼,一颗心却是热的,带着一种悲悯。

王德伟曾这样说沈从文:“从人世的暴虐和愚行中重觅生命的肯定。”他因亲眼目睹这人世的暴虐与残酷,深知温柔与善意的可贵,于是便有了他笔下的湘西。

穷极一生,沈从文都只是带着一种永恒的乡愁,在寻找着精神的家园。

他写湘西,写故乡,写故乡的人,建一处桃源。

在这里,山是美的,水是美的,人也是美的。翠翠、爷爷、滩送、天保、顺顺、夭夭、三三,都是极好的人。一条河、一座城、一叶扁舟,皆是实指。在这个风土中,徐徐展开的故事,也有了散文般的质感,仿佛是在忆旧。然而终究是梦,梦总是有一定的距离,因这距离,又添了几分美。

有了沈从文,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湘西。她不在这纷繁的人世,她在别处,在纸上,在他的梦里。

四十岁时他还说,写湘西,就是要写出人类最高品德的颂歌。

三十年代的那次返乡,坐在船上看水,山头夕阳感动他,水底各色圆石也感动他,他给妻子写信:

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他说,生命是一种太脆薄的东西,并不必一朵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因此,他才觉得热情的可贵。

梦里是宁静、美好、祥和,而现实却是战争、血腥、杀戮。

他大抵也深知那是梦,所以平静的叙述中总是带着着淡淡的哀愁。他一面在文字里讲故事,缓慢、低沉,微笑的叙述中夹杂着悲哀,一面看着自己梦中的家园正留不住的褪色、远去、飘渺了。而他拼死也要把最后的美感留下来。

可是,一个人如何去抵抗一个时代?

时代的剧烈动荡中,长期的自我挣扎终于让他陷入了精神的困境。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沈从文开始“精神失常”,至三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沈从文喝掉了家中用来照明的煤油,划破脖颈和手腕。

这场自杀因妻子和堂弟及时回家发现,将其送进医院抢救,而没有成功。

在他自杀获救后缓慢恢复的那段日子里,他时常会呼唤翠翠:“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

这个他笔下的女孩,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稻草。

时光流转,岁月变幻,倏忽间已到了八十年代。沈从文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作家,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

他的后半生,寂寥、苍凉,却也渐渐归于平和。因终于明白“生命之隔绝,理解之无可望”,他终于和自己达成和解。

后半生,他被迫离开心心念念的文学,转而把身心投向文物研究,除了当时文艺界的批判,开明书店通知他,因为他的作品均已过时,所有已印未印书稿均已销毁,也是致命的一击。

毛泽东曾鼓励他继续创作,他也曾雄心勃勃地去井冈山住了三个月,要写一篇关于共产党员的长篇小说,最终却铩羽而归。

向来擅长书写“个人”的沈从文,“人民”这个被高度偶像化的词,让他无所适从。他后来也曾感慨,并不知道需要他写作的“人民”在哪里。

他也写过一篇关于炊事员的短篇小说叫《老同志》,可这可以是当时任何一个作者的作品,却不是那个写《边城》的沈从文。

在革命大学改造时,某天,他坐在一座灰楼房墙下,已是黄昏,天云如焚如烧,他却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在军营中的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那时,他已搁笔近两年了。

“我写什么?还能够写什么?笔已冻住,生命也冻住。”

他甚至对他的大哥说,把家中的作品也烧掉,免得误人子弟。

那段时间,他常常躺在床上听贝多芬,觉人生悲悯。

“可惜得很,那么好的精力,那么爱生命的爱人生的心,那么得用的笔,在不可想象中完了。不要难过。生命总是这样的。我已尽了我能爱这个国家的一切力量。”

到了晚年,他变得极易流泪。

听戏流泪,听音乐流泪,收到妻子的第一封信也流泪,瑞典作家汉森来拜访他,说看了英文的《贵生》,这是写的......

“对被压迫的人的同情。”沈从文接话道,就在这时,他的泪落下来。

被安排扫厕所,被多次抄家,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朋友的背叛,甚至是他曾提携过的青年,也写大字报批判他。年岁渐大,坎坷渐多,一颗心却愈发柔软起来。

然而,这风雨飘摇的人生,他终究还是能觅得一处细小的角落,获得生命的皈依。

住的屋子漏雨积水,每逢暴雨,要用盆盛了往外倒。他便在日记里写道:“九月十八日,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

黄永玉对他说:“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轻声回答。

苦难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却无法掌控他的人生。

生命中最后那几年,他的书终于可以再出版了,收到《沈从文文集》的九千元稿费,他又添了一千元凑足一万,捐赠给了家乡的小学。

被邀请去美国大学演讲,他一半讲文学,只局限于二十年代;一半讲文物,讲中国服饰。他也知道,听众更想听他那段曲折的经历,他却缄口不言。

他还是爱这个世界,对人世总还是抱着一丝温暖的期望。这结实的世界丰盈了他的灵魂。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平凡生命以柔软的方式展现出坚韧,怀着悲悯和庄严,是一个“有情”的知识者对历史文化这条长河最深沉的爱。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晚,这个温柔、浪漫、诗意的人啊,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家人将他葬在了听涛山下,面对沱江流水。他的骨灰,一般洒入江中,一半埋入泥土。墓碑是一块大石头,简朴、宁静,正面刻着沈从文的手迹: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背面是张充和撰书: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最后,沈从文回到了他爱的山,爱的水里。

此后,便可日日听着流水潺潺淌过的声音,山中黄鹂的鸣叫,雨丝落在青草上的窸窣。

就像回到幼年,逃了学,去各处看,各处听,各处嗅。夜晚回到家中,再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把他带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部分参考资料:

沈从文:《从文自传》

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

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理想国imaginist:《沈从文的后半生:总而言之不醒》

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怀念从文表叔》

图片来源:网络

👇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