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

该吃什么呢？——尤其是约会时？

我们那里，以前秋天惯吃菊花糕，其实名不副实，其中并没菊花，只是在菊花开的时令，用米粉、糖和枣子，蒸成的糕。最讲究的人家做这糕，用的是枣泥和米粉，穷人家不讲排场，只取个甜口，就使米粉和糖。方方正正一块，只每个顶端，镶一颗枣。

另一样名不副实的，是梅花糕。其中并没有梅花：只是发好的面，放进梅花模样的模子里，包了馅儿，蒸好了，用面封顶，面里加上绿红糖丝。这样的梅花糕出来，就像一个五角梅花形的面粉冰淇淋。馅儿，有肉的，有豆沙的，豆沙的居多，取其甜，和绿红汤丝相配。

所以也有人开玩笑说，那是没花糕。

我外婆，每逢我秋天周末去时，就给我摊饼——这个做法，她以前给舅舅做惯，后来就做给我吃：走进厨房。打两个鸡蛋，坠在碗里的面粉上，加点水，拌，加点盐，加点糖。直到面、鸡蛋、盐、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鸡蛋那样能流、能坠、能在碗里滑了，就洒一把葱。倒油在锅里，转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没到面里头了，把面粉碗绕着圈倒进锅里，铺满锅底。一会儿，有一面煎微黄、有滋滋声、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个儿。等两面都煎黄略黑、泛甜焦香时，她把饼起锅，想了想，再洒上一点儿白糖。糖落在热饼上，会变成甜味的云。

这饼太软糯，不能徒手吃，得拿个小碗、拿双筷子，就着吃。

我爸妈认识时，初次吃饭，是吃馄饨和汤包。我们那里，

日常家居里包馄饨，惯例是菜肉馄饨：菜肉馅儿加盐，拌停当了，讲究一些的人家，用蒜水姜末蛋液，和得了面，切好了皮子、就包了馅儿，折得妥当了，馄饨要讲究有角有边的好看。生馄饨用白水煮，滑软香浓，爱蘸醋吃的，还能吃出螃蟹味来。不煮着吃，也可以滋沥沥油煎过，金黄香脆，能下稀饭。

可是外头店里的汤馄饨，又大大不相同。菜肉馅的馄饨少，“要吃菜肉的，谁去店里啊！？”到了店里，当然要吃肉馅带虾味的馄饨，如此则馅料大多逃不出猪肉、榨菜、虾干——我们那里叫做开洋——葱姜这几样的排列组合。

虾仁馅儿配猪肉的呢，又高一筹了。

我妈以前，有点城乡偏见，都听说无锡城里人才会吃汤包——蘸一点儿姜醋，皮上咬开个口，轻提慢移、电光火石间，就吸汤吞馅连带下肚了，嚯地吹了口气。因为我们那里的汤包，讲究皮薄汤浓。汤包馅儿仿佛做红烧菜，都有甜酱香。吃汤包，汁儿很烫，刺人咽喉，是技术活。城里人偏见，觉得乡下人吃汤包，一准会烫到嘴，只会吃发面的肉包子。

结果我爸很娴熟地开窗吸汤，吃了一个汤包，我妈就很开心。

我爸请我妈吃的第二顿，是他朋友的船家饭——驳船上人家，用新网上来鱼，去了内脏，先抹了酒，煎一煎，再加酱油、糖和葱，红烧焖到烂了，鱼汤鱼肉拌了米饭，煨成一锅。甜浓香软，鱼肉瓣儿都碎了。大家坐在船头，使筷子扒拉着鱼肉饭，稀里呼噜的吃着，看秋天落日。

他俩第一次约会，还是我们那儿的爬山——无锡当地的名山，只有锡山与惠山，两处相抱在一起，躺在河岸边。惠山有名得多，山麓有天下第二泉，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就典于此。锡山的典故则早些：传闻周朝时，锡山产锡，是铸造兵器必用之物；秦始皇麾下大将王翦，一直打到锡山，挖出了一个碑，叫做“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兵，天下清”。那就是天下要平定了的意思，所以我们这地方叫做无锡。

那时秋末，江南地气湿暖，林木还葱茏郁绿着，只色彩绿得不够鲜润，红红黄黄的却还斑斓明丽；天空很高，云线清晰如画，长长地铺着。山道石径弯曲平缓。

半山亭里，有卖卤豆腐干的：是将豆腐干在卤汁里煮得发皱，甜浓香韧，乌黑油亮，用小木签扎吃。

我爸初次去我妈家吃饭时，甚是投机——当然，那时我外公（他是我妈的后爸）不太高兴，我外婆却很欢迎。

于是他俩交流开了：

我外婆习惯的做法，是肥鲈鱼，用酒和盐腌一腌，再炖出来，清淡爽口。我爸他们乡下做鲈鱼汤，有时会下一勺猪油。

我外婆老家常州，炖鱼头汤是先煎一煎，再熬。我爸他们那里，是花鲢鱼头或青鱼头切开，起了锅来热油。下锅煎一煎，加黄酒，加葱段和生姜片，闷住锅，慢慢熬，起锅前放盐，不然汤不白。鱼尾巴也能下锅。舀半碗汤在碗里，拌米饭吃。

在我爸那里，蟹粉蛋是把鸡蛋打匀了，用姜末和醋一起炒，吃起来确实有蟹味，下饭。我外婆则教了他一招：把蛋白和蛋黄分开来，打匀了，先炒蛋白，再炒蛋黄。炒完了，浇上姜末和醋，拌匀了，立刻出锅来。你看看，蛋白嫩又细白，就像是蟹肉，蛋黄酥酥的有些沙，就像是蟹黄了。

上头这些，都写在《爱情故事》的秋天篇里了。

谈恋爱时请吃饭，现在的少年男女可能更在意仪式感与氛围。

在我父母那会儿，恋爱很大程度上，就是互相请吃东西。那时生活很简单，大家在一起，也是洗衣做饭，一日三餐。吃不吃得拢，口味对不对，习惯、做派，都是生活。

我外婆告诉我妈，冲着我爸显然会做菜，以后也会是个爱护老婆的人。

自古说饮食男女，这四个，其实也是通的。

能过日子，说白了，就是能一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