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粤港澳大湾区诗歌大展(2):姚风、黄礼孩、卢卫平、朱涛

“粤港澳大湾区诗歌大展”刊载于《花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2019),收入粤港澳大湾区20位诗人新

(澳门)姚风的诗

鸟的年龄

那时候,每条路都是迟缓与蹒跚

我依旧拉着你手

去秋天的公园散步

累了,就坐在绿色的长椅上

看风吹落叶

看鸟儿跳跃着啄食

我们满头霜发,历尽沧桑

但依旧不知道这些鸟儿的年龄

晨光的栅栏

说,或者不说,其实都是在念你

就像我穿越的这片土地

辽阔得已经没有了词语

只能无言地长出麦子、大豆和玉米

还有你喜欢的苹果与甜橙

你拿起镰刀,就会收获粮食

你把手伸向天空,就会得到翅膀

因此,在晨光的栅栏中

我继续为你按时醒来

在身体最疼痛的地方

修改爱情的病句

韦基奥桥上

翡冷翠,韦基奥桥上

一个意大利青年旁若无人

像饥饿的狮子狂吻他的女友

他们的金发在风中飘扬

点燃了黄昏

所有的云朵都在燃烧

在霞光里,在黑夜中,在街头,在床榻上

此刻全世界有多少人在相拥,在亲吻,在缠绵?

六亿,还是十亿?

我紧紧地抱住你

哪怕你并不在我的身旁

西雅图的清晨

太阳升起来

流浪的老人也起来了

沿着滨海大道,他推着一个手推车

上面是他露宿街头的铺盖卷儿

两只小狗,一只跟在他的身后

另一只趴在铺盖上

用英文冲着我吠叫

不远处,大海也刚刚洗完脸

明亮,清湛,蔚蓝

海鸥往来翩飞

和流浪老人一样

他们也在寻觅着自己的早餐

更远处,太平洋的另一端

星条旗迎风飘扬

艾森豪威尔号航空母舰

正在穿越台湾海峡

简单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简单的生活

只要屈身劳作,就可从大地中

挖出果腹的土豆

我不奢望这样的荣华富贵

吃的是金子

屙出来的也是金子

我不要做一个陀螺

只会顺着鞭子的方向旋转

不要低着头做任何事

直到把头缩进自己的胸膛

我要昂起脸生活

就像植物朝着光生长

我要用心爱一个人

爱一个国家

我要涤除黏附于心灵和身体的黑暗

在白纸上写下血液的喧响

我要减掉社交的赘肉

阉割欲望的狗群

而这简单的生活

又是如此的艰难

迁移

黑夜没有边际,容得下

这座城市,容得下整个世界

只有灯光,猫的触须

搜寻着眼睛看不清的东西

灯光读出死亡的消息

生与死,仿佛是一次迁移

从一个字到另一个字

两者只是你和我的距离

总有放弃奔跑的时候,老虎

奔跑到尽头,会留下美丽的皮毛

此时,我只能摸一摸胸口的怀表

听一听夕阳暗红的心跳

(广州)黄礼孩的诗

留在白鸟与灰鸟之间

水枯萎下来,清丽之色早已暗淡

十一月的河道,灰鸟觅食,白鸟茫然

一条飘河,废弃了水花,迷失了下海的羊

生活还有别的途径,林荫道降下深沉的暗绿

你的问候变得纤细,秋日似乎在午后转向

珠江新城,一个兴奋的动词

我对应不上这般喧哗,只留在白鸟与灰鸟的空隙

留在枯水的寂灭里

三月有忍不住的喜悦

避开那些陈腐的标准,三月的第一夜出现

你的明眸上升,越过栅栏浓密的阴影

云朵带来一支舞,在屋顶悬挂起蓝风

花地湾,梦的停靠,芬芳一夜

花的睡眠不在光的震动里

夜色信任着两棵相互拥抱的树

带着自身的气息,经过融合了的时间

这块夜与那块夜之间没有分歧

三月认出了你的脸:她有忍不住的喜悦

祝你旧年快乐

新年的分割线隔开往事

去年瞬间被定义为旧年

跌跌绊绊的日子,白马飘逝

病痛、厌倦、焦虑、婚约来去闪烁

消失在日常的边界

没有什么绝响值得回返

用旧酒打开身上做了很久的梦

能够融在一起的肉体与精神不多

一条路往回走,旧雨遇见新知

打听旧日子的去处,再旧的旧年

也有细小的缝隙,可诉诸的光传来:

唯有旧年像爱过多年的人,新鲜如初

祝你新年快乐

立春追上了除夕,碰巧的艺术

光洁,像种子亲切的祈祷

放低眼睛,百草在仪式里萌动

转调的日子,我们并不能拽开旧世界

只是短暂地离开,时间的预言在背面汹涌

大地返回比记忆更高的光线

眺望一片片闪亮的叶子

我了解那种美,它长出新的耳朵

倾听磨难,也歌唱祝福

询问这一天的去处

蓝色摆脱了繁星

直到风改变了方向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时间到了,果壳开出新芽

它取信于自然,服从了时令

意识到应该去捕捉什么时

一束橘色恰好滑进内心

新日子啊,时间这个旅行家

向光询问这一天的去处

阿多尼斯的风

四十多幅画像里的阿多尼斯

哪个是真实的,眼前的阿多尼斯发出疑问

九月十八日,台风的日子

刮起阿多尼斯的风,风指明风的方向

所有阿多尼斯的风都来了,从大马士革到中国

风的君王,旋转,闪现,觉醒

它的镰刀收割着阿多尼斯超自然的时间

从都博物馆,阿多尼斯肖像画展

它是停在墙上的风,也是来者眼中的幻舞

从美少年到八十八年华,笔墨溅起新的气息

触摸风的肌肤,那是苏菲主义的蓝调

凝视线条时,风成为泪的历史,燃烧起来

(珠海)卢卫平的诗

我最早见到的虎

是爬墙虎,在外婆家的

院墙上。那年我五岁

母亲说,有爬墙虎

我爬到院墙上玩耍时

不会滑下来。见到壁虎时

我知道它的小名叫四脚蛇

父亲说,壁虎在屋檐下折返跑

就是天要下雨,稻田里裂开的

伤口即将愈合。多少人害怕

秋老虎,它只让我长了一身痱子

也让我在村后水塘偷学会了狗刨式

我从来没有在虎牙上看到剑齿

脸上开始长痘时,那个高粱地里

长虎牙的女明星,让我上地理课

常常分不清济南和海南

高中毕业那年,我打完人生

最后一架,村长的儿子

跪地求饶,他胖,腿短

走在田埂上比他爷爷还慢

他的学名叫飞虎,他从此

不敢欺负我梨花一样白的表妹

高考过后,我把模拟试卷撕了

那些难题,都是纸老虎

从教学楼楼顶

雪花一样飞向篮球场

读大学时,痴迷布老虎

那是一套丛书的名字

不装在书包里,我就会在

校园里迷路。不放在枕边

我就无法入睡

虎头虎脑三十而立

虎背熊腰四十不惑

知天命之年,我给我养的小狗

取名虎子。它每天陪我走一万步

它渐渐成精,在路边的绿化带里

跟我捉记忆的迷藏

薄暮的冷雨中,我想起母亲

已有二十年没做我爱吃的

虎皮尖椒了。我心柔软

纵有一百只老虎居住

每只老虎都因为萨松过去、现在

和未来的诗句的喂养而细嗅蔷薇

深巷明朝卖杏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

年过半百,我还能背诵出

这些杏的诗句。我感到庆幸

为渐渐黯淡的午后被这些诗句照亮

写这些诗句的诗人,我忘记了

他们的名字,但我相信他们会原谅我

所有的诗人都会原谅忘记他名字

但记住他诗句的人。二十四桥

已是荒烟衰草,牧之还在等我

借问酒家何处有,一千多年了

他都会让他的牧童遥指杏花村

月已偏西,箫声渐远,醉意朦胧

我要不要告诉牧之,这些杏的诗句

已不止一次让我想到我将来的不幸

也许没等到我的头发像杏花一样白

就没有人能记住我的诗句和名字

即使是昨夜还在枝头深爱着我的小杏

信号弹

小时候看黑白电影

看见信号弹

我就会跟着大人们

一起欢呼

大部队来了

敌人的末日就要到了

年过半百

还是那部黑白电影

看见信号弹

在响彻山野的冲锋号里

我沉默了

我知道

这部我一直喜爱的

电影就要剧终了

信号弹

那么刺眼而孤单

航海志

读航海志时

我会用蓝色墨水的钢笔

在纪录沉船的文字下

画上细小的波纹线

我用这种方式

标出沉船的位置

我希望大海永远像我画出的

波纹线一样风平浪静

那些千百年来的沉船

在这样的波纹间

浮出海面

枝丫和枝桠

在词典里

枝丫和枝桠是同义词

什么时候用枝丫

什么时候用枝桠

不是取决于这两个词的意义

而是看每个人的书写习惯

在我的词典里

这两个词不是同义词

而是近义词

枝丫是枝桠的小时候

尘埃里的村庄

书桌的右边角,是地球仪

五年了,书桌上的书,笔筒

笔记本,稿纸,玻璃奖杯

没停止过变动,但地球仪的位置

没挪动过,像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

每个周末,我都会清理擦拭

桌面,但从未擦拭地球仪

地球仪上落满尘埃

像大雾笼罩着地球

这些尘埃,这些放大一百万倍

也无法在地球仪上

像一个国家的首都那样做出标记的尘埃

就是地球上无数的村庄

我出生的龙井冲

就在这尘埃里

当羊成为羊毫

当羊成为羊毫

我才知道

曾经无比温顺的事物

也有难以驾驭的时刻

当狼成为狼毫

我临摹黄庭坚三天

就能横竖撇捺将它控制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

在知天命后开始练习书法时

才对羊和狼有了新的认识

(深圳)朱涛的诗

抒情的疾病

——赠邱华栋

如果疾病的本质:抒情

会把蔚蓝分离成荒野

制造一个不像自己的自我

那么疗愈只能接住天空的一部分堕落

认识到上升是死亡的必由之路

并且要陪伴终身

你身体信仰滚烫的热情

被时间的款待冰冷阻止

厌倦的另一方面

来自玫瑰被活活燃烧的秋天

天鹅的哲学过度沉重

让落叶的诗意濒临痉挛

于是

拯救灵魂与肉体的双重任务

变得亲密而急促

加深了水面未凝聚的印痕

洪灾的颜色都是每一滴水珠的颜料

即使推波助澜

从混乱中剥离

也无法清除黄昏枯萎的幻想

唯一,退回到出生地

削一支独木舟

横扫淤泥的深渊

让落日变幻朝阳

把黑暗的鸟冶炼为不屈的长笛

成就绝望的典范

你几乎接近了目的地

禁止悲伤

——赠X.L

悲剧是什么?

记忆挂在墙上,阴影的钉子

却插入心脏满脸羞愧的嘴唇中

诉说着

马鸣

掩耳盗铃的白昼

陡峭的弹壳满地的夜

我们曾经一起活过

伪造滚动的车轮

把身体碾碎在爱的羊肠小道

要么深爱,要么死去

我违背了誓言

靠不停恋爱治疗创伤

又用更大的创伤招惹恋爱

而你太年轻

“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

早已暗中标明了价格”

“禁止悲伤。”一个不会亮灯的窗户

除了喋喋不休的喟叹

除了没有骨头的求助

我将作为忏悔者

举报自己

唯一响亮的耳光

与谁交谈

——赠阎连科

在我悉数清点的星辰队列中

不乏佩剑、帆、碎石头和泡沫

但独缺挑开自己心脏

肉搏大地阴影的认领者

你在东方来临之前关上门

困难是:钢丝上的麻雀太多

影响了琴键发岀闪电的声音

这是一个矛盾,地方语言夹在我们嘴唇中央的缝隙

意味着野蛮、可耻

甚至荒谬

但又是禁忌所禁锢不了的

迷路的,不只你

马、乌鸦、蜘蛛

包括我们天生恐惧的黑蝙蝠

提前兑现死亡是轻巧的

让窗台锁住流亡的阳光

烧掉测量记忆的水银柱

推翻日记的供词

被抬上祭坛的担架

这样

人类就不存在了

大地只有埋葬神性的棺材

多少夜你裹着雨披在房间来回走动

只为积聚不停在霹雳路上奔跑的脚力

丢弃幻觉仅是开始

何谓同代人?

在痛苦的茧中抽出丝

织就人类思想的锦绣

预言的天空

——赠安小小

我洗手。反复。虔诚对天空抛出的硬币

秘述我的心愿

耳朵替我清洗

战栗

让我忍住刚举杯过的嘴唇

滑落的眼泪遗骸

没有谁相信

奇迹发生了

骑在歇斯底里旋风上的正面头像

在空气不停拍打的声音狂欢中

坚定地站在了祷告的岸上

像我不断坠落又升起的人生

有人替我受难

把自己绑在了十字架的地平线

血色奔腾的海

寻找我

以绞刑架的宁静

抵达

钻石迷宫

——赠C.Q

洪荒,没有事物撑得住

但对我似乎正合适

可以骑着火箭筒的小太阳

穿梭另一些星球

一切的叛乱

在这里都合法

一切的禁忌品

无须再贴上死刑标签

杰出的想象力花园

测量头脑战俘的空气新鲜度

荒诞的零点指针

清洁白天鹅象征的旧航标绿锈

今晚将新生

举起双手缴械投降

我看见所有的黑暗披着水而来

只为揭开并璀璨

一颗野草莓的心

太虚她叫白羊座

此刻我唤她为钻石迷宫

不仅仅是因为占据了废墟的眼睛和梦的玉米地

【未完待续】

图 | Fikri Amanda Abubakar

《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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