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之中的金门 | 小地方

金门岛位于福建省东南海域,作为历史上台湾和大陆之间文化、贸易、移民的中途转接站,今天的金门依然保留着较为丰富的自然生态和人文史迹。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四期,单读作者王希言将讲述自己以人类学研究者的身份,在金门岛进行田野调查期间的所见所感,在她看来,这座充满温情和悲情的“前线岛屿”,同样也是“本文化”与“异文化”并存之地。

“小地方”是单读的一个固定栏目。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作者,请讲述自己的故乡。正是这些你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金门:温情岛屿,悲情岛屿

撰文:王希言

从厦门的五通码头出发,半个小时之后就能抵达金门岛。尽管与厦门的空间距离只有九公里,大陆居民去往金门,除了大陆居民往来台湾通行证,还需要办理入台证,这样的一道行政手续,给它平添了一道“异域色彩”。

为了准备和完成我的博士论文,我曾在 2017, 2018 和 2019 三年间在金门岛陆陆续续地住了近 12 个月。在这些日子里,有幸亲历了 2018 年的“九合一选举”,“ 823 炮战”六十周年纪念活动,以及最近的“自由行禁令”等大事件,目睹了金门这座“前线岛屿”许多温情与悲情时刻。

位于西半岛的后浦小镇,是金门的商业和文化中心,也是整个岛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这里汇集了内外两座武庙,城隍庙,清朝设立的金门镇总兵署,邱良功母节孝坊;在金门最大的姓氏陈氏宗祠旁,还有新近落成的艺文特区,汇集了文创产品的店铺、花店和小酒馆。除此之外,金合利钢刀的工作坊也在三分钟脚程之内。与其说是工作坊,不如说是一座博物馆。除了炮制好的各种功能的刀具之外,工作坊的另一侧还陈列着两岸军事对峙时期我军向金门岛发射的炮弹弹壳,或完整、或破损,都已经被时光赋予了棕褐色的锈迹。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墙壁上各种名人来工作坊参观时手持“炮弹”或“菜刀”的彩色照片。名人的表情或兴奋、或严肃、或搞怪,只是丝毫没有战争的凝重。如列维·施特劳斯所言,所有本文化的焦虑,在异文化的眼中都成了美学沉思。战争,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只是遥远的异文化而已。

金合利钢刀的负责人,是这家的儿媳妇,精明能干,对各种刀具的价格和特色都了然于心,加上本身年轻漂亮,被岛上居民称为金门的“菜刀西施”。她的婆婆,这家老一辈的女主人,常年身着老式的棉布旗袍,已经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髻。第一次来到工作坊时,看她从屋里慢慢走出,瞬间仿佛穿越到了民国的老电影中。而“菜刀西施”本人正在给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介绍她的“宝刀”们。待他们做完了买卖,我去跟老人攀谈,老人告诉我,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金门服役的空军,退役后回到台南工作,几年前退休,便开始在成功大学的博物馆做起了义工。他告诉我,前些年,总是不时和昔日“同袍”一起回到金门看看;如今许多“同袍”已经往生,所以是由太太陪着回来的。听到“同袍”一词时,耳边似乎突然响起中学课堂里的琅琅读书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在生活对话里出现。在欧洲生活了十年之后,第一次对于“乡愁”有了新的理解,它不一定是乡馔,也不见得是乡音,而是一个那些拥有共同文化记忆的“词句”。如果说人类学研究往往始于“异域情结”,那我的研究则更多的始于这份“乡愁”。

第二次被 “同袍”一词打动到,是在一年之后。农历的 3 月 23 是妈祖的生日,金门峰上的天后宫(供奉妈祖的庙宇)举办庙会。峰上是一个地名,位于东半岛的料罗湾附近。金门人笃信风水,此地从风水角度上讲处于“蜂穴”之上,所以得名“峰上”。在庙会当天,要举办盛大的祭蜂仪式。供桌上摆满了准备好的贡品,而这些贡品主要由两种食物构成:面粉做成的“糖糕”,还有鸡蛋和鸭蛋,一律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我的报道人告诉我,糖糕是用面粉做成的点心,专门加入了蜂蜜,有时也用普通的砂糖代替,成品被颜料染成粉红色,充作“鲜花”的样子献祭给蜜蜂。而鸭蛋则取义“压煞”,在没有鸭蛋的情况下便用鸡蛋替代。待祭祀仪式完成之后,还有一个“泼水”的环节,主持仪式的道士和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将事先准备好的“馊水”用碗盛起、泼出,同时把祭祀完的鸭蛋投出,村民在庙前的广场跟着轿辇一起闪躲,一方面要尽力被脏水泼中,一方面也要去抢鸭蛋。前者代表能够祛除晦气,而后者则意味着压住煞气。

在人群中,有几位格外抢眼,他们身材看起来都比一般民众健壮些,穿着黑色的t恤戴着黑色的帽子,帽子和衣服上面都绣有 “虎军”的字样。 活动结束后,其中一位钟姓“阿兵哥”告诉我,他于 1991-1992 在金门服兵役,正是金门解除战地政务的前夕。他颇为得意地讲述:那个时候大陆训练蛙人部队,结业考试就是潜伏到金门的海滩上捡一块印有台湾包装的东西回去,可“虎军”部队则放言:“峰上不是公园,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春秋暗换,花落花开,近三十年过去,两岸的军事对比发生了极大变化,如今的峰上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紧张凝重。在役满离开金门后的每一年,“虎军”部队的阿兵哥们都会“回来”看看,跟以前的“同袍”们一起回到以前的营区据点。把周围的杂草除掉,给剥落的墙面上漆,墙壁上已经变淡的口号再用笔描一遍……整理好了之后,所有人会按照以前训练的方式再做一次训练……而这次回来,是专程参加“祭蜂”仪式。“因为有一位同袍病重,我专门拿了他的衣服来祈福,去抢‘鸭蛋’带回去给他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信,总是希望妈祖能够保佑他,让他快点好起来,跟我们一起重回金门……”

低纬度岛屿的光照,加上长期操练的习惯,阿兵哥们的皮肤比一般的人更显黝黑,这样的被视作“硬汉”的外形下,却是一颗颗充满温情的心灵。战乱的年代早已经结束,而袍泽之谊却继续传承。

2018 年 8 月 23 日,距离 1958 年那场炮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太武山烈士公墓 ”内举行盛大祭典,悼念在炮战中阵亡的将士。公墓落成于 1953 年,时任“金门司令官”的胡琏写道:“鉴于古宁头战役阵亡官兵忠骨无依…乃择太武山西麓兴建烈士公墓。”除了时任“国防部长”的严德发之外,前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也在这一天来到了金门进行公祭。在忠烈祠的后方,有三座巨塚。金门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许多骸骨在发现时都已经分不清国军还是共军,索性就一起葬在这里了。祭祀的时候就一起拜拜好了”。想起刚来金门时,得知一种颇具当地特色的建筑:爱国将军庙。大约都是当地有“鬼怪”出没,惊扰百姓的日常生活。后来经灵媒(乩童)指示修建了大小不一的庙宇,用于安抚这些亡灵。很多时候,人们分不清祭祀的是国军还是共军,便不加区分地称为“爱国将军”。其中很多“爱国将军”都是国共内战时期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战败后随军一起撤退到台湾和金门两地。当年国民党承诺给他们,等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打回去。后来,一部分人战死在沙场…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许多也没能熬到两岸“三通”的日子。1949 年的生离,亦是死别。

在六十周年祭典上,还有一位特殊的来客:来自山东的老人带着全家来祭奠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老人告诉我:“我出生之前,父亲就被抓壮丁的带走了,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今年我 72 岁了,第二次来金门。去年他们通知我,我第一次来,今年的 823 我带着家人一起来。”老人将从山东带来的点心以及在金门买的新鲜水果献在墓前。墓碑上书:张存玉之墓,山东籍。我问他:“您以后还会来吗?”老人点点头。然而,今年的“ 823 炮战 61 周年”的祭典上,我却没有看到他们一家的身影。在刚刚过去的 7 月 31 日,海峡两岸旅游交流协会宣布:“鉴于当前两岸关系,决定自 2019 年 8 月 1 日起暂停 47 个城市大陆居民赴台个人游试点。”政令一出,很多大陆的网民表达了遗憾,没能早点来台湾看一看。也有人很乐观:“没关系,等明年台湾地区的 ‘选举’结束,政策就会调整吧。”还有人,在等着统一之后再来。台湾的朋友调侃:“等韩国瑜当选了,你们也许可以直接开车来。”政策会不会调整,韩国瑜会不会当选,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能够预测的。只是在这一天,我想起那位山东老人,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亲自再来一趟金门,拜一拜未曾谋面的父亲。

来不了的人,也许还期冀着未来的改变;而那些离开的人,因为离开太久,已经丧失了回去的意义。

金门的灵济寺,原名观音亭。据传曾有大火漫延至古寺,寺内涌起泉水灭火,古亭因此得以幸存。因而更名为“灵济”。寺里的主持,人称惟德师父。金门的导游 Roger 跟我数次提起他,Roger 同时在金门大学攻读闽南文化研究所的硕士学位,所以近些年常常去跟惟德师父聊天,搜集一些口述史的材料。Roger 说惟德是 1949 年从大陆来台的老兵,内战结束后就在留在这座庙里,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如今年纪大了,有一些志工来这里为他买菜煮饭。可是从今年开始他的听力下降的很厉害,思维也有些混乱。Roger 有些担心我是否还能从老师父这里得到我想要的讯息。

九月的金门,依然处于酷暑之中。我选择在傍晚的时候去拜访。老师父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 ,我跟他打招呼,他一直用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自顾自地说起当天的经历。我们在寺庙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我告诉他我来自大陆,他很高兴的一直说谢谢你来看我啊。从他口中透露的各种零星信息可以依稀辨别出,惟德师父于 1924 年的佛诞日生于南通世家,为家中长子,后面还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小时候一起念私塾…说到兴起,他还背了一段三字经。因有佛缘,九岁便出家做了和尚,法号惟德。后来因缘际会又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同时还给申报做了特约记者。他说当时的稿酬很高,自己赚了“很多 money”。1949 年,国民党二十七师征兵,惟德在城隍庙旁看到告示,便决定还俗从戎。当年五月便随国民党军队来了台湾,驻扎基隆。1954 年随部队转移至金门……1963 奉准退役,重披僧衣……

我问他家中的现状,以及在和平年代是否回去过大陆。他说自己有七位手足,六位已经往生,如今只有一个妹妹健在,“他们往生之后,都是我亲自回去主持,替他们念经超度……”“那您上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几年前吧,记不得了。他们在世时,我们常常通电话,他们偶尔也会来看我… 现在他们也都不在了,我年纪大了,大概也没机会再回大陆了吧。”我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问问他:百年之后,是不是想要落叶归根。他沉默了一下,摆摆手,说:“家人也都不在了,我也就不用回去了,何况我在这里这么久了……”最后这几句话,让我不免心有戚戚,想起陈寅恪的 《忆故居》: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

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离开灵济寺时,天色将暗,白天的酷热已然消退,入秋后的海风吹来,终于有了些许凉意。金城镇上的商铺陆续开始打烊,模范街上的五星红旗依然迎风招展。红旗是金门人对大陆同胞友好的体现,从去年就陆陆续续地挂上了,只是如今不见了陆客们的身影。自由行禁令出台之后,大陆的观光客骤减,许多金门的商户几乎难以支撑。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战地政务”,岛上十几万大军驻扎,金门的老百姓但凡会洗衣煮饭,就能赚得盆满钵满。1992 年“解严”之后,从前跟“阿兵哥”做的生意,顺理成章的转型成了旅游观光产业,最大的客源自然是来自对岸的同胞。然而,上个月从厦门离境时,新近落成的五通码头三期瞬间从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本月接连几场台风,金夏航线不断停航。风雨飘摇之中的金门,或许更加自觉“悲情”。

时至今日,我在金门的田野调查已经接近尾声,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台湾的朋友说:“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日期,但是希望你要来的时候,不会太难。”我的研究,通过金门对其自然环境和文化资源的遗产化的过程,探究中华文明的延续性,并试图理解处于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金门人如何在战后构建一种新的集体认同。从前的炮弹壳变成了今天的菜刀,防空洞改造成了高粱酒窖, 昔日的战场上筑起了博物馆,战争的威胁早已远离我们,和平年代,我们需要共同对抗的是由人类发展本身带来的生态危机。面临这些新的危机时,所有人都应该是“同袍”。然而, 我无意在此拓展我自己的研究,只是想借此表明:我的学科——人类学,长久以来致力于研究“异文化”,然而在金门或是在台湾本岛的这些日子,我切身地感受到:战争时期或许要区分敌我阵营,但战争与和平本身,却是属于全人类的“本文化”。

二〇一九年九月一日

于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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