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前沿 | 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缘何在美国“东山再起”

刘永涛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 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政府与政治、美国对外政策,以及国际关系理论。主要

刘永涛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

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政府与政治、美国对外政策,以及国际关系理论。主要著作有《当代美国社会》、《安全政治视角的新拓展》等。

美国社会主义思潮

复兴的原因是什么?

两个意外且突出的美国政治现象的出现,直接促使了美国社会主义再度盛行。一个是特朗普入主白宫,另一个是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当选为联邦众议员和桑德斯宣布再次参加总统竞选。

一方面,许多美国人失望地发现,特朗普政府治下的美国变得“更加可怕”:党派政治极化更趋严重、寡头专制不断加剧;新的移民措施、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进一步撕裂着美国社会以及民众心理;民主和自由的价值遭受惨痛打击。

另一方面,美国人期待桑德斯在新的总统竞选中再度就民主社会主义话题阐述自己的新看法。此外,美国政坛出现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现象”,则进一步帮助美国社会主义赢得了更为广泛的社会民众基础。

从更深层上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和难题更加突出地暴露出来。许多美国人开始认为,当今美国不再是一个自由富裕——而是剥削和压迫加剧——的国家。日趋严重的财富及收入差距、社会分化及不平等现象未能被遏制。少数富人及有权势者把自己的挥霍生活建立在破坏生态环境、盘剥和欺诈社会大多数人——劳动阶级之上。资产阶级把工厂和企业当作施展专制集权的微型场所。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的

基本看法和主张有哪些?

1、美国社会主义的基本任务,是把广大劳动人民及工会组织团结起来;

2、民主是通往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

3、社会和经济上的安全保障,是每个美国人能过上体面生活必要的前提;

4、民主社会主义者主张改变美国对外政策和削减美军事开支,谋求建立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使生活在其他国家的人民免受来自美国军事干预和经济打压的恐惧。

美国这场新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

出路在何方?

对于美国应该追求成为一个怎样的国家,美国人一直争论不休长达两个多世纪。

一种观点认为,美国应该成为一种为人们获得财富提供无限自由机会的社会,鼓励个人及市场竞争的生存环境,把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置于政府监督权利之上;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美国应该追求成为一种真正民主的社会,政府的作用高于拥有个人财产,反对任何团体对其他团体的主宰和压迫,国家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的运作均受到民主的制约。

这场卷土重来的运动还不至于推翻美国的资产阶级制度,但会使资本的贪婪、欺诈和主宰有所收敛、表现得更为隐蔽,从而使资本主义再次获得拯救。

以下为全文

随着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拉开序幕,有关社会主义的话题在美国重新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近年来,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运动出人意料地异军突起、卷土重来,其社会理念和政策主张赢得美国普通民众(尤其年轻一代人) 的广泛支持和赞同,民主社会主义者成功地踏入美国政治的主流,引领着激进左翼力量的发展方向及话语建构。所有这些有其错综复杂的社会、政治及经济原因,也引起比任何其他美国左翼政治在理解上的更多困惑。

尽管“社会主义”一词在美国政治话语里经常被给予负面含义——而非作为一种个人理念选择加以对待——但美国历史对社会主义并不陌生,甚至培育出一定的社会及政治土壤。作为解决当代美国资本主义难题、化解资本主义危机的一种出路,民主社会主义——尽管遭到反对者包括右翼共和党人的不断批评和抵制——是否会成为美国民主党的未来,美国是否会选出一位具有社会主义身份的总统,更是备受人们关注。

历史上美国对社会主义并不陌生,

甚至培育出一定的社会及政治土壤

社会主义、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构成近代欧洲三种基本的政治意识形态。自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随着对占支配地位的自由主义不断抨击,社会主义思想逐渐获得发展。社会主义经常与卡尔·马克思的名字相联系。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以贪婪残酷的方式将多数人的财富集中于少数人的手里。他和自己的战友恩格斯看到19世纪英国工人的悲惨境况,相信劳动者终将觉醒并推翻资产阶级政府。

社会主义不仅与马克思、恩格斯有关。英国人托马斯·莫尔——《乌托邦》 (1516年) 一书的作者,经常被视为最早的社会主义者。法国人傅立叶批评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设想建立一种工农协作的社会基层组织的“和谐制度”。大多数人因无法获得足够资源而陷入贫困和凄惨,乃是当时社会主义思想给予关切的主题。

如同其他意识形态一样,在欧洲获得发展的社会主义不久便跨越大西洋进入北美洲。1824年,英国人罗伯特·欧文把社会主义思想带入美国,并在印第安纳州购置了一块土地进行“新和谐公社”的实验。尽管这类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模型”均告失败,但为后来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产生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来源。1864年11月,林肯再次当选美国总统,不久便收到一封由当时远在英国的马克思代表国际工人协会撰写的英文贺信。马克思在信中盛赞了美国的立国精神,但更强调了废除奴隶制与社会主义理想之间的联系。信里写到,“美国反对奴隶制的战争将开创工人阶级取胜的新纪元”;林肯领导美国“进行解放被奴役种族和改造社会制度的史无前例的战斗,是即将到来的时代的先声”。显然,政治上的民主不足以带来人的自由和解放或“人民主权”。当时美国提供了一个典型例子,开明的权力制衡政治体制和压抑人性的蓄奴制并存着,直至通过内战流血的暴力方式才废除了后者。

进入20世纪,美国社会目睹着马克思所预见的“即将到来的时代”的出现。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造就了广大劳动阶层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1900年3月,美国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ic Party) 第一次全国大会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举行,次年该党更名为美国社会主义党(Socialist Party of America) ,也是美国历史上重要的社会主义组织。它的辉煌时期是从1901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期间,该党有数万名党员,出版几十种进步刊物,并成功推选出一些从政者,包括两名社会主义党籍联邦国会议员——来自纽约市的梅尔·伦敦(Meyer London) 和来自密尔沃基的维克多·伯格(Victor Berger)。

作为与美国社会主义关系最为密切的政治人物,尤金·德布斯(Eugene V. Debs) 连续五次被该党提名作为候选人参加美国总统选举。在1908年的一次竞选演讲中,德布斯坚信社会主义必将代替资本主义,并提出具体奋斗目标: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消灭剥削、压迫和贫困、结束失业;消除种族主义、各种形式的歧视和妇女的不平等地位;扩大民主权利、消灭私有制,创造一个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人类创造才智的、真正人道和合理的和谐社会。在这个称为“进步的时期”里,也涌现出不少宣扬社会主义理想、对资本主义制度提出尖锐批评的作家,他们大都身居美国著名文学家的行列,包括厄普顿·辛克莱尔、杰克·伦敦、西奥多·德莱塞、弗兰克·诺里斯等人,他们的作品在社会上被广为传诵。

随着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出现分化。激进左翼的社会主义党受到联邦政府镇压。各种进步组织团体及刊物遭到取缔和封查。德布斯本人因发表反战言论被指控犯有“间谍罪”而入狱。在法庭上,他继续抨击美国畸形的社会制度,声称“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整个人类的更大利益,这个制度应该予以废除”,“反对让社会制度允许一个人什么有益的事情都不做而积累起亿万财富,而千百万男男女女却即使是日日辛劳也还是只能勉强糊口”。1919年,美国共产党成立。经济大萧条爆发后,激进的左翼政治思想受到更多关注,并影响着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倡导者和同情者,也为后来一些民主党籍总统采纳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公共政策铺平了道路。

1930年代,罗斯福政府开始推行所谓“新政”计划,其中包含一系列社会主义者长期倡导的社会保障项目。“新政”重新定义了联邦政府与国民之间的关系,使成千上万的美国人重返工作岗位、摆脱贫困、恢复对政府的信心。罗斯福与玩世不恭、恐惧和沮丧的心态与现象作斗争,使美国民主重新具有活力。在桑德斯看来,“他提出的几乎所有东西、几乎每个项目、每个想法都可称为是‘社会主义的’”。1960年代中期,约翰逊政府提出“伟大社会”计划和开启“向贫困宣战”的社会运动,把“社会主义”成分广泛地应用于推动当时美国社会改革的努力中。

1982年 ,一个叫做“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的政治团体成立,它堪称一个世纪以来美国最大的社会主义者组织。该组织创始人之一哈林顿(MichaelHarrington)认为,应该把美国的社会民主运动放置于民主党中间,因为后者更倾向于与美国劳工组织结盟、吸引广大劳动阶层选民,也更受青睐于年轻美国人和不同肤色人群,而这类组织和民众对美国非主流政治持更为开放的态度。“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曾先后为美国民主党候选人沃尔特·蒙代尔、杰西·杰克逊、约翰·克里、贝拉克·奥巴马、伯尼·桑德斯,以及美国绿党候选人拉尔夫·纳德背书。

进入1980年代后期和1990年代,一个甚为谨慎、持中间路线或温和立场的“新民主党联盟”(New Democratic Coalition) 在民主党内部崛起并占据主导地位。“新民主党人”开始脱离民主党在工会及其他社会运动中的传统政治盟友,转向从华尔街和硅谷寻找新的政治盟友。譬如,“新民主党人”克林顿作为总统取消了自“新政”以来旨在对金融银行进行规范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条例》 (Glass-Steagall Act),亦称《1933年银行法》;奥巴马总统自称不是“社会主义者”——尽管批评者称他是一个隐形社会主义者——并声称他的政府完全遵循自由市场原则。应该说,“新民主党联盟”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把民主党内部社会主义思潮掩盖住,并一定程度地抑制了党内左翼力量的发展。

社会主义思潮近年来在美国卷土重来,有着诸多复杂原因

即使在2010年,美国社会主义仍然默默无声。“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也处于美国社会及政治的边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和朱莉亚·萨拉扎尔(Julia Salazar) 还是学生,华尔街和祖科蒂公园(Zuccotti Park) 尚未被占领,大多数美国人不会关注桑德斯,也几乎没有听说更没有阅读托马斯·皮克迪(Thomas Piketty) 的著作。不过,(民主) 社会主义思潮近年来却出人意料地在美国异军突起、卷土重来,其背后有着诸多复杂的政治、经济及社会原因。

两个意外且突出的美国政治现象的出现,直接促使了美国社会主义再度盛行。一个是特朗普入主白宫,另一个是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当选为联邦众议员和桑德斯宣布再次参加总统竞选。一方面,凭借向全国选民承诺使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赢得了总统职务。不久,许多美国人失望地发现,特朗普政府治下的美国变得“更加可怕”:党派政治极化更趋严重、寡头专制不断加剧;新的移民措施、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进一步撕裂着美国社会以及民众心理;民主和自由的价值遭受惨痛打击。

另一方面,倘若说2015年桑德斯把民主社会主义话题引入全国性的美国政治辩论中,那么美国人期待着聆听他在新的总统竞选中再度就此话题阐述自己的新看法。此外,美国政坛出现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现象”,则进一步帮助美国社会主义赢得了更为广泛的社会民众基础。当前美国社会主义运动深刻地影响着美国政治方向及话语建构,也成功地使民主社会主义者从其社会边缘踏入美国政治的主流。

从更深层上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和难题更加突出地暴露出来。许多美国人开始认为,当今美国不再是一个自由富裕——而是剥削和压迫加剧——的国家。日趋严重的财富及收入差距、社会分化及不平等现象未能被遏制。少数富人及有权势者把自己的挥霍生活建立在破坏生态环境、盘剥和欺诈社会大多数人——劳动阶级之上。资产阶级把工厂和企业当作施展专制集权的微型场所。在那里,资本家可以任意剥削和虐待劳动者。为了保护自身在社会各处角落的既得利益,他们煽动社会不同身份、种族、肤色、宗教及性别之间发生冲突和偏见,“分化工人阶级和劳动者内部的团结”。许多美国人还认为,权力在美国社会越来越被资本所控制和支配。为了阻止和扼杀那些威胁自身既得利益的改革立法或公共政策,资本家会利用自己手中财富收买两党政客以及游说势力,甚至以撤销投资、裁减雇员、海外设厂、制造经济萧条等所谓“资本罢工”为要挟手法,反对和抵制政府采纳任何新的社会福利计划和再分配计划。

于是,(民主)社会主义被视为解决美国资本主义难题、化解资本主义危机的一种途径。它重新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和兴趣,似乎每个美国人都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引起比任何其他美国左翼政治在理解上的更多的困惑。尽管如此,民主社会主义者还是分享着一些几乎不会引起过分争议和反对的基本看法和主张。

第一,美国社会主义的一个基本任务,乃是把广大劳动人民及工会组织团结起来。民主社会主义者不希望看到大企业资本官僚控制社会,也不谋求创设某个全能的政府官僚系统,但认为关乎国家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发展的决定,应该由那些对其构成最大影响的大多数人来作出。既然广大劳动者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和贡献者,那么他们也应该是社会财富分配、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政策的主要参与者。社会资源不能被少数权势者所控制和垄断,或者只替少数人带来利润,而应该满足广大劳动人民的需要,从而杜绝资本利用自身的结构性权力对劳动进行欺诈和盘剥。

第二,民主是通往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民主社会主义寻求通过民主——而非革命或暴力——途径走向社会主义,因此自称有别于其他“传统的”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者相信,美国的经济及社会生活应该以民主——而不是资本和权势——的方式运行。他们所设想的美国社会也不同于“传统的”社会主义社会,即在不消灭私有制的情况下,通过一定程度的国有化、计划性和自治管理,使美国的经济和政治体制获得渐进性结构改良,最终过渡成为一种“美国式”的福利社会。

第三,社会和经济上的安全保障,是每个美国人能过上体面生活必要的前提。民主社会主义者相信,那些关乎民生的基本需求,如医疗照顾、公共住房、高等教育、绿色生态环境等,乃是每个普通美国人的基本权利,而不应该只是社会少数人的特权。在一个现代、道德和富裕的社会里,任何美国人不应该因贫困而无法生存下去。他们反对大量监禁、粗暴执法、性别暴力、仇外情绪、种族歧视、移民遣返以及其他形式的社会控制和压迫。

第四,民主社会主义者主张改变美国对外政策和削减美军事开支,谋求建立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使生活在其他国家的人民免受来自美国军事干预和经济打压的恐惧。

在美国,谁会不赞成和支持这些美好的基本主张和看法?甚至连民主社会主义的反对者和批评者都难以拒绝和抵制它们。

这场新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在美国

会走多远,还有待观察

在美国政治由共和党和民主党两党主宰的格局下,任何其他社会及政治运动需要借用主流政党的势力去实现自己的社会及政治抱负。类似于几年前极右翼茶党运动谋求把共和党重铸成极端右翼政党的策略,民主社会主义运动作为极左翼力量遵循哈林顿的想法,试图在民主党内外建立起民主社会主义左翼力量,譬如推行鲜为人知的“左翼内外计划”(Left Inside/Outside Project),因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许多政策诉求,也是主流民主党人长期倡导和赞同的议题,最终把民主党变成美国政坛的极端左翼政党,第116届国会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为激进的国会。

民主党籍议员在新国会占据多数席位,一度处于边缘地位的极左翼众议员(包括改革人士、社会主义者,甚至共产党支持者) 开始主导众议院一些关键的(小组) 委员会,享有比美国历史上任何时候更多的实权。众议院内极左翼民主党籍议员众多,主要集中在四个议员小组里,它们分别是“进步人士议员小组”(Progressive Caucus) 、“非洲裔议员小组”(Black Caucus) 、“拉丁裔议员小组”(Hispanic Caucus) 和“亚太裔议员小组”(Asia Pacific American Caucus),整体构成众议院民主党籍议员三个团体中的极左翼团体。另两个团体分别是前述持中间路线的“新民主党联盟”和相对“保守”的民主党人联盟,譬如“蓝狗小组”(Blue Dog Caucus)。尽管国会里没有公开的“社会主义议员小组”,但显然存在着与美国社会主义组织有联系的情形。

成立于1991年的国会众议院民主党“进步人士议员小组”,由当时还是新议员的桑德斯、来自加州议员罗恩·德勒姆斯(Ron Dellums) 和马克辛·沃特斯(Maxine Waters),以及来自伊利诺伊州议员莱恩·埃文斯(Lane Evans) 等人共同发起,他们或者是“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的成员,或者与该组织保持着友好联系。至今,“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与“进步人士议员小组”和国会众议院其他几个极左翼议员小组之间仍保持着密切关系。新国会里“进步人士议员小组”首席副主席、来自加州议员罗·卡纳(Ro Khanna) 便与“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有着友好联系,美国国会史上最年轻新当选议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不仅是“进步人士议员小组”新成员,而且还是“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的正式成员。

在国会参议院,多数民主党籍参议员倾向于赞成或同情左翼力量关于扩大健康照顾、富人增税、缩小贫富差距、扩大就业、环境保护等一系列诉求。一些参议员倡导美国社会建立更多的公立机构,以便与私营机构竞争,譬如建立公立银行(包括恢复邮政银行)、公营企业;针对劳资之间在收入及权力上的巨大鸿沟,提出借鉴北欧国家的经验,通过成立美国主权财富基金、利用增加的税金及其他政府资源,或建立由政府承担风险或直接拥有私营公司的办法,使所有权的受益转向每位美国公民。目前民主党籍参议员总统候选人中的大多数,赞成民主社会主义者提出的“人人享受医疗照顾”主张,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实现这个主张需要政府支付几乎难以承受的高额费用。

当然,美国社会主义的强势回归遭到来自反对者的竭力批评和挑战。共和党人把美国社会主义同被幽灵化的前苏联社会主义和动荡的今日委内瑞拉社会主义相提并论,在美国舆论及普通民众中间制造恐惧和焦虑情绪。他们认为,民主社会主义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幻,“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资本主义在美国深根蒂固,不会受到根本威胁。为了赢得总统连任,特朗普也把“反社会主义”作为指责和打击民主党对手的工具,声称采纳社会主义政策是把美国变成一个独裁和贫困的国家。共和党人和特朗普也充分利用民主党内部的分歧进行反击,一些温和和持中间立场的民主党人赞成美国需要发生改变,但不认为“社会主义”才是出路,因此与桑德斯和奥卡西奥-科尔特斯的民主社会主义主张保持一定的距离。

历史上看,对于美国应该追求成为一个怎样的国家,美国人一直争论不休长达两个多世纪。一种观点认为,美国应该成为这样一种社会,它为人们获得财富提供无限自由的机会,鼓励个人及市场竞争的生存环境,把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置于政府监督权利之上。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美国应该追求成为一种真正民主的社会,政府的作用高于拥有个人财产,反对任何团体对其他团体的主宰和压迫,国家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的运作均受到民主的制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追求深扎根于美国历史进程中,彼此牵制、相互适应。

与欧洲发达工业国家相比,社会主义成分在美国显然也一直不具有强势。二战后社会主义运动在西欧朝着民主方向发展,其力量日益强大并进入国家政体层面。1945年英国工党上台执政,大力推行社会福利政策,加强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包括将一系列主要企业部门国有化;1981年,法国选出一位充满社会主义激情的总统密特朗,普通民众以及政府在国家管理中被赋予更大的权力;在德国,存在着社民党和联盟党共同组阁执政的情形;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家推行福利化社会制度,形成所谓民主社会主义的“北欧模式”。

在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并未出现如此强大力量。尤其二战后,随着经济增长和财富扩大,美国劳工及中产阶层的人们生活相对舒适富裕,社会主义对美国普通民众的吸引力开始减弱。有组织的劳工团体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力量,但在美国,劳工团体更狭隘地关注争取提高工资和改善工作条件。它意味着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缺乏资金和人力,难以成为一股强有力的社会政治力量。此外,美国诞生于一场反抗并摆脱英国君主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政府以及它的权力被视为“一种必要的邪恶”并受到制约。在这个国家,个人主义——而非集体/社团主义——更被作为一种追求的价值。

最后笔者想指出,社会主义运动在美国历史上扮演着有趣角色。资本主义竭力把社会主义和它的思想排除在商业、社会及政治生活之外。社会主义运动对资本主义进行抵制和反抗,结果却帮助建立起一个更趋人性和持续的资本主义。直到资本主义再次严重阻碍并腐蚀社会主义运动所带来的进步及发展成果,社会主义运动再次被呼唤回到社会及政治的舞台。

不知道这场新的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会走多远,是否会成为民主党的政治未来,也不知道美国是否会选出一位社会主义者总统。可以知道的是,这场卷土重来的运动还不至于推翻美国的资产阶级制度,但会使资本的贪婪、欺诈和主宰有所收敛、表现得更为隐蔽,从而使资本主义再次获得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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