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用文字构建“故乡”,用心灵相互“认领”

作家刘亮程在菜籽沟村书院旁边的旱田。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新华社北京11月1日电(记者李晓玲)11月1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刘亮程:用文字构建“故乡”,用心灵相互“认领”》的报道。

在离开自己的村庄多年以后,作家刘亮程得以回望生长过的村庄,由此获得灵感,以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在新疆》、小说《虚土》《凿空》重又回到村庄。或可说,他其实并未离开过,而是在从前的乡土之中之上构建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诗意村庄:这里草木葱茏或者荒芜,风一场一场地刮过,鸡鸣狗吠,戴着草帽的刘亮程每天在村子里“不问劳作”地闲转,吃着村子里种的麦子磨的面,就着自己种的菜,喝着清粥与小酒,又接连完成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小说《捎话》和谈话录《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另有一本小说《本巴》,计划年内完成,明年出版。

如今,刘亮程与家人生活在天山深处远离都市的乡野村庄菜籽沟,此村庄虽非“一个人的村庄”,但旱田如浪,风土朴茂,作家在此安之若素,泰然自若中透着气淡神闲。

(小标题)在文字中找到了“故乡”

草地副刊:村庄是许多文学作品喜欢构建的意象,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尘埃落定》中麦其土司家的寨子。你的多部作品,包括诗歌、散文和小说,写的都是一个村庄,它既特别具象,又普遍存在。这个村庄似曾相识,就好像是我们每个人的村庄。您始终生活在这个村庄中,须臾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是您的精神家园吗?

刘亮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人的村庄”。我们用一生在心中构筑自己的村庄,用我们一生中最早看见的天空、星辰,最先领受的阳光、雨露和风,最初认识的那些人、花朵和事物。当这个村庄完成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形成了。这个村庄不存在偏僻与远近。对我而言,它是精神与心灵的。我相信在一个村庄一件事物上我能够感知生命和世界的全部意义。

我更多地呈现了一个在草木和生灵中的乡村家园,也就是一个万物同在的乡村家园。我说的万物包括众生、草木和尘土,它们皆有精神,不管是5G还是7G都不能把它们连到一块,通达万物的是人的一颗古老心灵。

从古至今,回乡一直是中国人心灵史上的一大风景。如今,我在文字中找到了“故乡”。当然,我的黄沙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乡,它既是生存之地,又是精神居所。我所有的文学可能都在构建这个村庄世界。这个村庄世界早年我用诗歌构建过,后来用散文呈现了它的轮廓和内核。小说,也是对村庄世界的另外一种文本构筑。

我的写作从一开始到现在,方向非常明确,就是构筑完成我的语言体系、意象体系,通过这些完成我的那个文学世界。除此之外,我不愿在别的地方多费笔墨浪费时光。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作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作家不停地换着地方满世界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是一个东西。可惜许多作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总认为自己有无数的东西要寻找。我盯住一个村庄寻找了许多年,我还会一遍遍地在这个村子里找下去。

草地副刊:您的村庄就是一个中心,您所有关注的话题,也都围绕这个村庄。这个村庄中有一个人需要的所有东西。你的乡村文学所承载的命题,都来自于这个村庄?

刘亮程:我在城市找不到存在感,每天不知道太阳从何方升起,又落向哪里,四季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我只看到树叶黄了又青了,春天来了又去了。我在一岁岁地长年纪,一条条地长皱纹,我感受不到大的时间。但是,在我书写的那个小村庄里,人是有存在于天地间的尊严和自豪感的。太阳每天从你家的柴垛后面升起,然后落在你家的西墙后面。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发生在你家的房顶上面,这才是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都是有一个内心故乡的人。我们在生活中流浪,在内心中寻找,向着一个叫故乡的地方,一点点地回归。20多年前,我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到今天,写作一系列的乡村文学,我都是把家乡,当一场梦去写。我希望我的文字,是一场一场的梦,一阵一阵的风,一片一片的月光。那些,生活于尘土中的人们;那些,在四季轮回中,迷失了方向的人们;那些,在大地的收获与亏欠中,欣喜和痛苦的人们,他们会有一个朝上仰望的心灵。如果文学还能做什么,那么,文学需要承载大地上所有的苦难和沉重,让人们抬起头来,朝着云端去望,朝着尘土和树叶之上去仰望,这是文学唯一能给我们的。

当我以文学的方式回去时,这个村庄的一切都由我安排了,连太阳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落山,都是我说了算。这就是文学创作,一个人在回忆中,获得了重塑时光的机会。

草地副刊:您理想中的村庄是什么样的?是现在居住耕读的菜籽沟这样的吗?

刘亮程:理想的村庄就像《一个人的村庄》所写的,有很少的人,有很多的动物,有繁茂的草木,有一年四季的风,有不一样的白天黑夜,可以供人去生活去做梦。归根结底还是人在万物间怡然自得地去生活的这样一个村庄。这是我梦想的村庄,而不是现在这样已经改造成仅仅是人的村庄。

在我这个年龄,回到村里才知道,我们把那么多的好东西,把那么多属于我们传统文化的东西,扔在了乡村。我们在外读了多年的书,学了那么多西方的文学、哲学、经济学,接受了那么多外来的理念,回过头去,真正踏踏实实去看一看自己家乡的生活,看一看我们父辈曾经的生活和积累在乡村的那些文化,才觉得,我们需要回头认领的,是那个老家,被我们遗弃在背后的那个乡土老家。那是让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根基。我到村里去,是我需要认领这样一个可以安顿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我现在住在菜籽沟,菜籽沟吸引我的正是她的传统和古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像一个被我们的祖先过旧的村子,我希望自己接着那些延绵至今的旧日子往下过。我们不是来旅游,是来养老过日子。也不是来做什么旅游开发,只是我和一群艺术家在这个村庄安家。

(小标题)所有的声音都是让这个世界安静的

草地副刊:读您的书,无论散文小说,您对声音好像特别有感觉,不仅是村庄里的声音,各种动物和自然原声,还有聊天的声音。但您对声音所传递的内容仿佛并不很在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您想通过这些声音传递怎样的情绪?

刘亮程:我对声音很敏感,是因为我生活的那个时代,周边的声音并不是很多,就是那些很少的声音:风声、鸟叫、草木的喧嚣还有人的喊声哭声脚步声等等这些声音,每个声音都单独地刻骨铭心地被人记住了。不像你居住在城市里面,耳边全是这个世界的嘈杂之声,这些声音难以分辨,众生喧嚣,但是你又不能从中辨识出个别的一种声音把它记住。而在那个时代,你的耳朵对任何一个声音,都是单独对待的。任何一种声音都被单独对待,任何一种声音都被你的耳朵记忆。

多少年以后,当我书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耳朵响起的是那个远去的遥远大地上的声音,那样清晰,那样悠远,又那样从远处回来,把我自己感动。尽管我写了那么多声音,其实还是很少的,而且是本质单纯的声音,被这个时代的另外一种声音所覆盖,已经走远丢失的声音,它又回来了,在一个作家的心中回来了,被他用那些文字呈现出来。

草地副刊:大音希声,越好的音乐越寂静无声。您作品中的声音特别丰富,人的动物的植物的自然的,好像有很多声音,但读来却让人感觉很宁静,不仅是环境的宁静,更是心灵的宁静。

刘亮程:你读得很仔细。《一个人的村庄》里,整个世界都围绕着那声狗吠,那声狗吠把世界从远处喊了回来,又把那个村庄世界叫向远方。其实所有的声音都是让这个世界安静的,而不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嘈杂。比如我们在村庄里听到狗吠的时候,你觉得狗吠报的是安宁,是家园安宁的声音。我从小就在那鸡鸣狗吠中长大,我听着狗吠就能睡着。狗吠不吵人,反倒让人很安心很安静。那狗的叫声,突然从黑暗中传出来的时候,你觉得它把你一下拉远了,拉向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仿佛进入回忆,你很快就觉得安静下来。

年轻的时候,视觉好像更发达,到处去看去观察,老了以后,听觉更灵敏了,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到,尤其是过往的村庄中的声音,全都回来了。《捎话》就是这样一个人与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小毛驴谢不仅通灵,还能看见声音之形,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鸣狗吠都在向远方传递着话语。《捎话》里我直接把声音的形状写出来,它并不是一个创造,是我们天生具备的这种感觉功能,听风辨形。就像我们听到脚步声会知道是一个人,我们直接听到的就是一个走路的人。

草地副刊:《捎话》中有一个万物的世界,很多人以为您在说动物的话,觉得是用了拟人的修辞,总觉得有许多象征意义暗含在里面,或者说可以挖掘更深刻的意义。是这样吗?

刘亮程:我觉得这个万物通联的体系恰好是我作品的价值所在。我能感觉到那些植物动物能感觉到万物,而且我的文字可以很准确很通神地把它们呈现出来。我的文字可以安安静静地进入那些事物,把它们呈现出来。而有些人只是认为,这是文字修辞上的优秀。

其实万物通联这个传统是中国最古老的,从庄子时代开始,与天地精神独往来,是中国文人追求的一种传统。这种独往来,可不是什么文学修辞,是自己的一颗心和另外一个物的心达到了神通,消除了这个人和物之间的那种隔障,直接通达了。

在小说《凿空》中,我写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在一个被石油井架和现代工业包围的小村庄里,人的声音、毛驴的声音、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大型工业机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在争相寻求表达,人们在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求沟通,古老的坎土曼在寻求和浩大的工业工程沟通,连即将被三轮摩托车取代的毛驴,也鸣叫着寻求跟人沟通。当然,这样的沟通是困难的,现代化的推进是谁都无法阻挡的。在这种情景下,属于古老和传统的诸多声音表达,就显得微弱珍贵,更需要我们用心聆听。

草地副刊:更多来源或者关注听觉的文学创作,现在好像比较少见,这是您的独创吗?

刘亮程:古代的乡村是一个大的自然人文怀抱。在这个怀抱中,诞生了《诗经》,那是人类幼年时代对天地自然毕恭毕敬的小心聆听。诞生了《老子》,他听到这个世界的“大音”,这个声音因为太大我们都听不见。庄子作为老子的继承者,让自己的身心放逐于山水,写出许多跟声音相关的文字。庄子是有名的倾听者,能听到自然中大至风声、小至蝼蚁的声音。

在孔子、老子、庄子之后,中国的城市和自然有了分别。在我们的文学书写中,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自然表达的耐心和语言。现代作家不屑于去搞懂一只鸟的名字和叫声。我们的耳朵聋了,听不到自然的声音,心灵麻木了,感受不到自然的存在,我们对自然之物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人类自进入工业化后,听觉开始衰退,我们进入视觉时代,这从文学作品中便可以看到,当代小说和散文多是眼睛看到什么写什么,少有作家用听觉来观察世界。古人面对世界时,听觉、视觉和触觉是全部开放的。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了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出现在《诗经》的首篇。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学语言。

(小标题)没有偏远落后的地方,只有偏远落后的思想

草地副刊:新疆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地域辽阔,您的作品都是立足新疆,在您的作品中,没有感觉到新疆是偏远的?

刘亮程:作家需要建构以自己为中心的这样一个文学世界。他所有的文字,他所感受到所有的事物都是以他为中心,次第排开,他有自己的远方,有自己的近处。他脚踩到哪,哪块土地上的生活或者事物感动了他,让他留心于此处,此处便是他的中心,世界的中心。任何一个作家都是这样的。

在大地理上,只有一群人的文化中心,北京、上海是一群人的文化中心。但对单独的一个作家来说,此时此刻,他的重心可能就是听到鸟叫的那个地方,听到一只虫子在鸣叫的那个地方,那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变成他个人的中心,那一个微弱得根本都传不出去的声音变成了他个人的心灵大世界,变成了一个内心大声音,被他呈现出来,抒写出来。那么此时在他的文字中,这声最低昂的鸟叫就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当所有人听到这声鸟叫时,这个中心开始偏移,从那闹市偏移到最偏僻的一个草丛中的一只虫子的鸣叫。这是一个作家的中心,他的苦难和快乐都是围绕着这样一个中心去建构。这就是文学。

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偏远落后的地方,只有偏远落后的思想。生活在什么地方都是中心。你能说出大城市街旁一棵被烟尘污染得发黑的松树离都市生活到底有多远吗?而长在深远山沟里一棵活生生的不为人知的青草不是生活在一个生命世界的中心吗?当人们在谈论《一个人的村庄》时,这个村庄便已经成了中心。

草地副刊:新疆之于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刘亮程:我是新疆人,在新疆出生、长大,这么多年未曾离开。新疆是我的家乡,家乡无传奇。对你们来说遥远新疆的传奇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平常,我没有在家乡看到你们想象的那个新疆,那个被边远化,被魔幻化的新疆。至少我个人的生活是平常的,我从来没有书写过新疆的传奇。我从来没有猎奇过新疆,因为新疆的一切事物都是我熟悉的,我看着它们半个世纪,在我眼中它就是一个我生活的新疆。

大家都说,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一般人可能会理解为新疆在地理上占中国的六分之一,这么大一个版图,你到新疆后才会看到中国之大。我的理解是,到了新疆,你其实是站在了国家的西北角上,朝东再看你的祖国,看你的山河,看你的民族和历史,这样看的时候,你的眼睛中加上了新疆这六分之一的版图,加上了新疆这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加上了这些文化所赋予我们的所有内涵。

当你站在新疆看中国的时候,眼睛中不仅仅只有黄河、长江,还会有塔里木河,有额尔齐斯河,有伊犁河;你的眼中不仅仅有泰山、黄山、庐山,还会有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你的眼中不仅仅有唐宋诗词,还会知道唐宋诗词之外我们国家的两大史诗《江格尔》和《玛纳斯》,还有维吾尔族悠久的木卡姆诗歌,哈萨克族、蒙古族等各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

草地副刊:在您看来,文学和现实的关系是怎样的?

刘亮程:可能所有的现实故事,都会成为文学的题材。但所有的题材都不见得会成为文学。文学必定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朝上仰望,是我们清醒生活中的梦幻表达。文学不是现实,是我们想象中应该有的生活,是梦见的生活,是沉淀或遗忘于心,被我们想出来,捡拾回来,重新塑造的生活。文学是我们做给这个真实世界的梦。

写作本身是一种秘密。我们需要知道别人的心灵秘密,需要知道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着同一种生活的作家们在想什么。我们需要相互倾听,相互看见。我在新疆写作,写的也是新疆题材。我的所有文字,都在努力理解和呈现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和梦想。作家必须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时代、复杂社会、复杂人性,言不可言之言,呈现不可呈现的事物。

文学,也许就是这样一种隐秘的心灵传承,把一颗心灵的温度,传递给更多的心灵。优秀的文学超越民族,你能感知它的存在,能读懂它,欣赏它,受它滋养和熏陶,它便是你的。反之,它便跟你没有关系。在现实生活中,隔绝人们之间相互交流的东西很多,但文学在创造交流的通道,它唯一的媒介是心灵,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

我有时感觉自己被一种情绪所控制。是什么情绪?就是你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看它的历史也看它的今天,看它的撕裂也看它的弥合,看久了你自然而然就有那样一种情绪:相信历史带来的撕裂,一定会在和平时代弥合,一部人类历史就是周而复始的战争与和平的历史。我写了那么多战争,塑造了那么多撕裂的人物,但是最终想表达的,其实是弥合:灵与肉的弥合,不同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文化族群之间的沟通与弥合。(完)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