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国学与士人选择 | 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讲起

文 | 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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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九年前,在广东,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遇见了一个三十三岁的中年人。三十三岁的中年人乃以沉雄博大之高论,让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内心激荡,以致“竞夕不能寐”。后来这个年轻人“决然舍去旧学”,从此开始了新的人生。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叫梁启超,三十三岁的中年人叫康有为。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之后,师徒二人从广东到北京,以思想造时势,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康有为,晚清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代表人物

▲梁启超,中国近代思想家,维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

“康梁”所处的晚清时代,中国正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古今、新旧、中西各种思潮相互激荡,无数的士人学子,怀揣家国理想,在时代浪潮的激荡中,寻找理想的出路与生命的归宿。

康有为年轻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康先生之名有为,即此一端也,可知其少年志气矣。康有为十八岁时便开始拜师访友,其中一位老师名叫朱九江。朱九江先生乃当时之大儒,以研究中国史学、历代政治沿革得失最有心得,著述甚富。朱先生晚年时,因深感自己平生所著文章不能救中国,在弥留之际,一把火将平生著述全部焚毁。这件事情,对年轻的康有为触动很大。

▲朱九江,南粤先贤,晚清岭南醇儒

朱九江先生之学,以程朱为主,间采陆王,而康有为则独好陆王,“以为直接明诚,活泼有用”,既又潜心佛典,甚有所悟,冥心孤往,而必探本于灵魂界。据梁启超所著《南海康先生传》的介绍,“先生幼受孔学,及屏居西樵,潜心佛藏,大澈大悟”。

笔者在念大学时,非常喜欢梁启超的文章,从生活费里挤出来一笔钱,买了一套梁启超的全集《饮冰室合集》,每每被他条理明畅、“纵笔所至不检束,笔锋常带感情”的文章所感染。当时,笔者还在四书五经里打滚,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佛法,不知道梁启超笔下康有为的“大澈大悟”是什么境界,所以这一句话,当时只作为一个名词概念读过。直至今日,仍无法确定梁启超笔下的康有为先生究竟“大澈大悟”了没有。但心中却是明白,“大澈大悟”者,必是切切实实地活出圣贤生命境界之人。由此,笔者对此境界亦非常着迷与向往。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

梁启超的思想多变,“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而闻名。梁启超幼承家教,四五岁读《四书》,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他的才华被当时的大学士李端棻赏识,李公乃以其妹许之。按照他原来的人生轨迹,本该是“学而优则仕”。但当梁启超遇到了康有为,他的整个思想渐次开阔,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梁启超晚年回忆起青年时跟随康先生晨昏雨夕的求学时光,心魂温馨而神智飞扬。

人在事中,常为俗事所累,所计者不过眼前;人在史中,则能超越当时,所虑者乃是久远。梁启超笔下的三百年过去了,三百年不是冰冷的历史,三百年是穿越了人海沧桑、聚散如烟,一个生命被另一个生命点燃,在历史的时空中燃烧出的那一道亮光……

本文以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为展开,以纵迹大纲的方式讲述百年国学的士人选择,当然也有笔者个人的成长经历与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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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民初学人对待国学之态度

“国学”作为一个现代学术概念,在1902年梁启超和黄遵宪的通信里就开始使用了。“国学”一词,是指以先秦经典及诸子学说为根基,涵盖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和同时期的汉赋、六朝骈文、唐宋诗词、元曲、明清小说与历代史学等一套独特而完整的文化、学术体系。——这是纵向地理解“国学”一词之所涵。若横摄地理解“国学”一词之旨,它包括中国古代的思想、哲学、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旁及书画、音乐、术数、医学、星相、建筑等诸多方面。(《〈大学〉广义》,潘麟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0—261页。)

▲ 潘麟《〈大学〉广义》

钱穆先生认为:“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钱穆《国学概论·弁言》)晚清民国的学人面对“西学”的冲击,出于国家认同与学科反思而阐明国学之概念,不同的学者,便有不同的主张,比如,曾国藩、章太炎、马一浮、邓实、梁启超、张舜徽等人都有对国学之内涵的阐述,其观点各异(参考刘韶军《国学基础教程》一书),如欲详明,得用专文,兹不赘述。

▲ 钱穆《国学概论·弁言》

然在对待“国学”的态度上,清季民初以来的学人,主要流行三种派别:

国故派

“国故派”主张,面对中国的一切历史与文化,抱着冷静客观之态度,仅作为材料之研究。

“国故派”的代表是胡适、毛子水、顾颉刚等人。胡适在1923年1月的《〈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道:“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谓‘国学’。‘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它是一个中性的名词,不包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它又包含‘国渣’。”

▲胡适 ▲毛子水 ▲顾颉刚

国粹派

“国粹派”主张,“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钱穆《〈国史大纲〉序言》)

▲章太炎 ▲刘师培

“国粹派”的代表是章太炎、刘师培、邓实等人。章太炎认为:“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就是广义说的,其中可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因为他们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到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章太炎演讲集》,章念驰编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6页。)

国渣派

“国渣派”主张,面对中国的历史与文化,要摒弃之,必欲除之而后快。

▲钱玄同 ▲陈独秀

“国渣派”的代表主要有钱玄同、陈独秀等人。其中,钱玄同的主张最为激烈,他认为,“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引自凤凰网转载钱玄同的文章《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

当然,此外还有熊十力、马一浮等大师,创办复性书院,以讲明心性,为国学招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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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民初学人研究国学之门径

讲论国学,或进一步说,讲论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东方之学,通常有两种路数。一种是“汤、武,反之也”(《孟子·尽心下》),近乎于从因到果(渐修);一种是“尧、舜,性者也”(《孟子·尽心下》),近乎于倒果为因(顿修)。从因到果(渐修)是由凡夫成圣贤,倒果为因(顿修)是站在历代大成就者们的肩膀上前进。当然,从因到果(渐修)与倒果为因(顿修)可相互结合,次第开展,最后临门一脚倒果为因,“悟后起修”,唯有如此,方能澈悟宇宙人生之真相,方能真正地活出圣贤的生命境界。

活出圣贤的生命境界才能真正地理解圣贤的生命境界。首要切实地活出圣贤的生命境界,次要笃实地明考据、晓训诂、通义理,胸腔里才会自然涌现一股热流与暖意,才会激发生命的智慧,生命智慧与圣贤的精神才会真正地相契合,此时再来理解经典之内涵,才有如晤圣贤之感受。

▲生命智慧与圣贤精神相契合

依历史经验而言,从事国学之研修者,绝大多数都困在从因到果的进路上了,绝少有最后临门一脚倒果为因,“悟后起修”者。此在佛家禅宗的书籍里面或有不少记录,然而儒家自清代三百年迄近代以来,多数学人都循着从因到果的进路。最后的临门一脚,这个门太难找了,或靠天才,或得明师,否则永远无法找到此门径。因为没有最后的临门一脚,没有“悟后起修”,没有活出圣贤气象,没有将生命的智慧直接呈现出来,而讲解圣贤精神,此学人从学术理论上,或能自洽,或能圆融,然再深刻的学术理论,也不能替代与圣贤的生命照面。

为了能够与圣贤精神相往来,为了能够与圣贤的生命照面,学术上有很多“方法论”。比如,汉朝以来的今文与古文之争,宋朝以来的心学与理学之争,清季以来的中学与西学之争。凡有志于中国传统文化之研究者,对于这些学术思想的争辩,不可不留意。晚清学者皮锡瑞曾说:“今之学者,有汉学,有宋学。讲汉学者,有西汉今文之学,有东汉古文之学。讲宋学者,有程朱之学,有陆王之学。近日,又以专讲中学者为旧学,兼讲西学者为新学。学者党同伐异,总是学自己是,人家不是。”(《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王尔敏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第163页。)

汉朝以来的今文与古文之争

中国的学术之主体,尤其是官方所倡导者,以儒家的经典为核心。《说文解字》将“经”训为“织”,段玉裁注曰“织之纵谓之经”,“经”引申为贯穿书册的线,后指代儒家的经典,再扩而广之,为儒、佛、道等经典,如《道德经》《心经》《金刚经》等。

▲北宋本校刊《说文解字》

经学产生于西汉。由于秦始皇采纳李斯的建议焚书坑儒,而后项羽又火焚咸阳,致使大量的先秦典籍从历史中消失。汉朝建立之后,部分年长的秦博士和其他儒生,或以口述默诵等方式,并由其弟子以当时的汉隶誊写出来,将部分经典传世。因传述和解释体系不同,出现了不同的学派,但其经典所依版本基本相同,后来统称为今文经。

汉景帝末年,鲁恭王扩建王府,坏孔子宅,从鲁壁中发现了一批经典;汉武帝时期,河间献王刘德从民间收集了大批的古典文献,这些出土的文献都是用战国古文字所书写,与当时通行的经典,主要是五经相比,这些经典不仅篇数、字数不同,内容也有差别,即为古文经。

今文经学家斥古文经传为刘歆伪造之作,古文经学家斥今文经传为秦火残缺之余。

今文经学家崇奉孔子,尊孔子为受命之素王,以孔子为托古改制,以六经为孔子作,以六经内容程度的深浅排列为:《诗》《书》《礼》《易》《乐》《春秋》。古文经学家崇奉周公,尊孔子为先师,以孔子为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以六经为古代史料,以六经内容程度的深浅排列为:《易》《书》《诗》《礼》《乐》《春秋》。

▲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

今文经学家,多重口耳相传之师法传承,其研究经典之方法,重视“微言大义”。古文经学家虽同样重视师法传承,然注解经典强调章句训诂,推究文字之本义。汉朝之后,今文经学受玄学影响,如以《老子》《庄子》阐发《周易》经义,不重名物训诂,而重贯通义理,到了后来又将佛家讲经解经的方法移用于经学。古文经学大体保持汉代的经学传统,基本上没有受玄学影响,论经主要依据郑玄的注疏,重视章句训诂,较少谈及义理,受到佛学注经的影响较浅。

汉代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争论得很厉害,在历史上有记载的大的争论主要有四次,当时有名的经学家几乎都参与了争论。这种争论,从汉朝一直争论到清朝,时起时伏达两千多年。到了清末,以皮锡瑞、康有为等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与以章太炎、刘师培等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又形成了近代的今古文经学之争。

▲以皮锡瑞、康有为等为代表的今文经学

▲以章太炎、刘师培等为代表的古文经学

念大学时,教授我古代汉语的教授人格高尚,学风朴实,特别推崇许慎、郑玄的学问,注重由训诂而义理,沿着清代朴学的传统,走的是汉儒注经的路径。那个时候,讲到《论语》中的“宰予昼寝”,教授我古代汉语的老师从各类文献中如剥洋葱般地分析,做文献所用的“獭祭”材料,在课堂上还从文字学的角度释“君”“臣”之含义,而阐明儒家的君臣观。每念及此,倍感温馨。只是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太过枯燥与琐碎,需“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硬功夫,才会有一点点的成绩。本人在此方面的训练虽只是粗略的涉猎,但得以窥见中国传统学问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因为认识到这条路容易流于琐碎与支离,自己的心性沉不住,又耐不住寂寞,便没有延此深入下去,而后又对儒家的义理之学产生了兴趣。

宋朝以来的心学与理学之争

宋朝之后,儒家在对抗佛、道思想的同时,又融合了佛、道的思想,此时期的大儒们对于本体论上的讨论更为深入,汉朝的古文与今文之争变换后的争论,近乎于理学与心学之争。尤其是围绕着“格物致知”产生的争论,着实困扰了我好久。为了扫除心中的困惑,我曾经很辛苦地求索“格物致知”的涵义,其中经历,不一一细述。直至接触到潘麟先生的著作《〈大学〉广义》才找到答案,但这还只是道理上似乎明白。在没有获得彻底的证悟之前,很多问题是不敢轻易说“明白”的,真正要明白一个思想,做到知行合一,是非常难的。

《大学》的“传”之第五章,因为缺失,朱熹“尝窃取程子之意”,补充了一段文字: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 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 是以 《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

这一段文字,谈的是“格物致知”,首先讲“格”。我们以前的训练,是先做文献所用的“獭祭”材料,再求其本义。

《说文解字》曰:“格,木长儿。”段玉裁注:“木长儿者,格之本义。引申之长必有所至。故释诂曰:格,至也。”

郑玄注《大学》曰:“格,来也。”

《论语·为政篇》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按朱熹《论语集注》曰:“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礼以一之,则民耻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一说,格,正也。书曰:‘格其非心。’”

《孟子·离娄上》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按朱熹《孟子集注》曰:“格,正也。”徐氏曰:“格者,物之所取正也。书曰:‘格其非心。’愚谓间字上亦当有与字。言人君用人之非,不足过谪;行政之失,不足非间。惟有大人之德,则能格其君心之不正以归于正,而国无不治矣。”

《尚书·君奭》曰:“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

程颐曰:“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也。穷其理然后足以致之,不穷则不能致也。”

为了搞清楚“格物致知”的“格”,先要查找大量的文献,考究其文字之本义、引申义等,及在不同语境之下的涵义。这种研究方法,便是我最初对“格物”之“格”的思考,但始终不能解决内心的困惑。此外,“格物”之“物”,该作何理解?对于此“物”,笔者当时的理解是身心之外的物理(物质之理)与事理(事情之理),所谓“格物致知”,便是研究物理与事理(与主体相对的客体),因由此研究,而获得知识,认知得以提升。现在看来,笔者当时对“格物致知”之“格”的内涵是模糊的,“物”的概念是不清的。

后来,读王阳明的《传习录》,对于“格物”,知道了一种别样的解释,兹附《传习录》中对于“格物”之相关解释:

(王阳明)先生曰: “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做‘正’字义,‘物’做‘事’字义。” (《传习录》之一)

(王阳明)先生曰: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 (引者注: 指弘治五年,即公元1492年,时年王阳明20岁) 与钱友 (引者注: 姓钱的朋友,姓名不详) 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传习录》之二)

陆澄 问格物。

(王阳明)先生曰: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陆澄)问: “‘知去’者,知至善只是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王阳明)曰: “然。”

(陆澄)问: “格物之动处用功否?”

(王阳明)曰: “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传习录》之三)

(徐爱)爱曰: “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王阳明)先生曰: “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王阳明)先生又曰: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传习录》之四)

解《大学》中的“格物”,历代学者分歧最多。据明末刘宗周的说法,“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潘麟先生在此处给出的答案,消除了我的诸多疑惑:“格物”,在朱熹那里,所格之物,是经验世界之物,客体世界之物,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物;在王阳明那里,所格之物,是生命(心性)世界之物,主体世界之物,生命科学之物,若不能分判此“物”,则不能穷理致知。我此前对“格”的理解模糊,对“物”的概念不清,以致于在此久困,现在终于云开雾散,于道理上疏通了。

在《〈大学〉广义》一书中,潘麟先生对“格物”作出了明晰的解释。尤其谈到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在“格物”上的分歧时,先生的答案是:

程朱理学在辨识心性时,因不明心性内涵的本有诸属性,将其视作为后天的经验之心、经验之知、经验之学,再因其不明生命科学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之本质上的差异,故其学必然地流于支离破碎、博而寡要、纠缠缴绕。陆王心学因不能正视经验知识之价值,不能正视心性确有离其自己之一阶段,将全副精力放置于心性自身之辨示,而严重忽视经验知识、经验智慧于人生于人类之重要性,严重忽视义理建构和经论之研读,致使其学失之于疏离简狂。后期心学与后期佛教禅宗多有相似之处,因不倡导研读经论,不尚学术交流与义理建构,一味地强调直指人心,故不拘礼法,放浪形骸。于禅宗,则出现了大批的默照邪禅、口头禅、文字禅、看话禅、野狐禅、狂悖禅等现象。“兴佛法者,禅也;毁佛法者,亦禅也”,阳明后学亦复如是。(《〈大学〉广义》,潘麟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5—156页。)

除了汉朝的今古文之争,宋明的心学与理学之辨,还有清季民初的学人在面对西方的物质与文明时,对传统文化的取舍与去留等主题,皆引人深思,并大量阅读以求索答案。然而,随着读书愈多,困惑也愈多,慢慢地会发现,学术上的各种争论,有很大一部分是“名词之争”“概念之争”,这些争论对于训练我们的思维或许有一定的帮助,但对于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不禁令人怀疑。

清季以来的中学与西学之争

从辜鸿铭的“春秋大义”到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从胡适的“充分世界化”到李敖的“全盘西化”,到底哪条路,才能更好地应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如何调和折中,曾经让青年学子的我感到迷茫。

1.“春秋大义”的主张

▲辜鸿铭,满清时代精通西洋科学、多国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

辜鸿铭为晚清中西文化兼通之人,号称“清末怪杰”,精通九国语言,获得十三个博士学位,是满清时代精通西洋科学、多国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这位“清末怪杰”在中西文化汇通之后,更推崇中国文化,他一生的主要贡献就是让西方人了解中国的孔孟之道,其在《春秋大义》(亦名《中国人的精神》)之引论《良民的宗教》一文中阐明:

“余以为,西人所需之新道德力,可觅于我中国,亦即我中华文明……然我中国人深知,恃造化之力以自庇者,绝非必要;恃国家警察之力以护己者,更为罕见;凡此种种,盖因我中国有良民宗教。夫于中国,人之爱护者,得益于邻里间之正义感,得益于同事间自觉之道德义务感也。夫于中国,无需造化之力亦可自护者,盖因人人皆知,公理正义之力远胜造化之力,且道德之恪守实属义务。

……

值此文明濒危之际,唯中国之文明财富,其价不可估也。此者毋庸置疑。文明财富既非一国之贸易及铁路,亦非该国之金银及煤铁等诸般矿藏。余所谓世界之文明财富者,乃中国人也,尤指崇尚良民宗教且未泯灭之真正中国人也。”(引者注:辜氏此处良民宗教指儒学。)

总而言之,以辜鸿铭为代表的晚清学人,标举“春秋大义”,对于中学认肯,西学否定,大致持此观点。

2.“中体西用”的思想

“中体西用”的思想,出现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1861年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参考陈旭麓所著《中国近代史十五讲》中《论中体西用》一文)。在张之洞《劝学篇》中的原话是“旧学为体,西学为用”。

▲陈旭麓《中国近代史五十讲》

张之洞所处的清末,海内志士“图旧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张之洞认为,“言维新者不知本,言守旧者不知通。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瘉”。张之洞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作《劝学篇》,规时势,综本末,著论二十四篇。《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

▲张之洞,洋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之说,这种远见不啻为救中国之良药,对于今日之中国仍有参考之价值。学界泰斗陈寅恪在三十年代自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

《劝学·内篇(九)》中关于“中体西用”的主张,举其条目:

曰正权。辨上下,定民志,斥民权之乱政也。

曰循序。先入者为主,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乃不忘其祖也。

曰守约。喜新者甘,好古者苦,欲存中学,宜治要而约取也。

曰去毒。洋药涤染,我民斯活,绝之使无萌拚也。

《劝学·外篇(十五)》关于“中体西用”的主张,举其条目:

曰游学,明时势,长志气,扩见闻,增才智,非游历外国不为功也。

曰学制,西国之强,强以学校,师有定程,弟有适从,授方任能,皆出其中,我宜择善而从也。

曰广译,从西师之益有限,译西书之益无方也。

曰会通,知西学之精意,通于中学,以晓固蔽也。

《劝学》共计二十四篇,括之以五知,其关于“中体西用”的主张,在第四、第五条里面:

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

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

总而言之,以张之洞为代表的官员与学人,揭示“中体西用”,认为在精神、伦理上以中学为主体,在物质、器用上以西学为道用。

3.“充分世界化”的观点

▲胡适,新文化运动领袖

胡适一生的学术活动主要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和《红楼梦》研究等方面。他早年在私塾念过书,而后留学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师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他与当时的学人潘光旦、吴景超、梁实秋等人,引为同志,主张“充分世界化”(引者注:或曰尽量西化)。在其《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一文中道:

这几个月里,我读了各地杂志报章上讨论“中国本位文化”“全盘西化”的争论,我常常想起阿博特父子的议论。因此我又联想到五六年前我最初讨论这个文化问题时,因为用字不小心,引起的一点批评。那一年(1929年)“中国基督教年鉴”(Christian Yearbook)请我做一篇文字,我的题目是“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我指出,中国人对于这个问题,曾有三派的主张。一是抵抗西洋文化,二是选择折中,三是充分西化。我说抵抗西化在今日已成过去,没有人主张了。但所谓“选择折中”的议论,看去非常有理,其实骨子里只是一种变相的保守论。所以我主张全盘西化,一心一意地走上世界化的路。

……所以我现在很诚恳地向各位文化讨论者提议:为免除许多无谓的文字上或名词上的争论起见,与其说“全盘西化”,不如说“充分世界化”。“充分”在数量上即是“尽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

4.“全盘西化”的道路

▲李敖,台湾作家,中国近代史学者

李敖先生视胡适为导师,受到胡适的影响极大,他们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但他的主张比胡适更激进。他认为“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并且败事有余”,中国应走全盘西化的道路。他于1962年2月1日在《文星》第五十二期发表了《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文,将对中西方文化持不同观点的人分成了几类:

“第一,义和团病;第二,中胜于西病;第三,古已有之病;第四,中土流传病;第五,不得已病;第六,酸葡萄病;第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病;第八,东方精神西方物质病;第九,挟外自重病;第十,大团圆病;第十一,超越前进病。

……

上面十一种病名,是我用‘代表取样法’(representative sampling)定出来的。我这样分类,可以避免枝节、笼统和混淆的毛病。我把他们分门别类,同时一一请出他们思想上的开山老祖。

……

他们的通病在于不明了返老还童绝不能用老药,使中国现代化也绝不能借助古法。如同你治一种病,绝不能西药中药全吃,专心吃西药足够了,中西合璧反倒糟。现代化的国家和现代化的步骤早摆在那里,我们直接去学就行了,何必麻烦祖宗呢?日本没有孔子,可是何碍于他们的维新?韩国很少国粹,可是何碍于他们的新政?我们当年的藩属部跑到我们前面去了……美国是固有文化固有圣人最少的民族,可是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强国,而咱们呢?至多可说是历史悠久的古国,四维八德十三经二十四史虽多,可是还得靠人家援助。

这不能全怪我们不争气,我们该怪祖宗留给我们太多的‘东方文明’:那是一个重担子,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延误了我们现代化的速度。如果我们想轻身妙手地走向现代化,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重担子下面挂个问号。”

在中学与西学的问题上,孰优孰劣,如何折中调和,曾一度困扰着笔者。笔者最初受到《李敖大全集》的影响,循着李敖的思想,追随胡适的道路,走进梁启超的世界,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既倾心向往,又觉得问题百出。那个时候进入思想迷茫期,这种迷茫,也同样困扰着自“五四”以来的学人。

▲《李敖大全集》

“五四”以来的一批文化学者,年轻的时候非常激进,年老的时候异常保守。陈独秀在政坛失意后,一度借小学(文字、音韵、训诂)遣怀;极言全盘西化的胡适,开始倡导“整理国故”,做起了《红楼梦》《水经注》等考据;钱玄同年轻的时候提出废孔学、灭道教、亡汉字,晚年却转向历史学和音韵学研究;周作人在迂徐冲淡的小品文里面隐道逃禅。

其实,不只是清季民初的学人,整个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思潮,都是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

据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的观点:“无论何方面之学术,都有这样趋势。可惜客观考察多半仍限于纸片上事物,所以它的效用尚未能尽量发挥。”其实,自明末清初以来,以顾炎武、黄梨洲、王船山等人,标举经学的旗帜,主张汉学的方法,以与宋代的性命之学相抗争,于是学者谈论经典的著作汗牛充栋,其遗风影响了清季民初,以至于今日。

为了深入中国传统文化之精要,从张之洞到章炳麟(太炎),从梁启超到胡适等人,都给时人列举书目,例如:

龙启瑞《经籍举要》,列举书籍二百八十九种;

张之洞《书目答问》,列举书籍二千二百六十六种;

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列举书籍一百八十五种;

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列举书籍一百六十种;

李笠《国学用书撰要》,列举书籍三百七十八种;

陈钟凡《治国学书目》,列举书籍四百八十八种;

支伟成《国学用书类述》,列举书籍三千二百种;

章炳麟《中学国文书目》,列举书籍五十一种;

徐敬修《国学常识书目》,列举书籍二百六十二种;

傅屯艮《中学适用之文学研究法》,列举书籍七十九种;

沈信卿《国文自修书辑要》,列举书籍五十种;

汤济沧《中小学国学书目》,列举书籍一百零六种;

吴虞《中国文学选读书目》,列举书籍一百四十二种。

以上这些书目,对于清季民初的学人而言,只是一般的水准。古代的那些大儒们,在学问上的铢积寸累足令今人汗颜。像清朝的戴震,书念得极多极精,精到何种程度呢?戴震将整部《十三经》(引者注:南宋形成的十三部儒家经典,分别是《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易经》《左传》《公羊传》《榖梁传》《论语》《尔雅》《孝经》《孟子》)的经文和注解都能够背诵,还有顾炎武,也能够通背《十三经》。古人做学问的精深与艰苦,今人罕有能与其匹者。

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对清朝的学者(尤其是乾嘉诸老)所做的学术工作,举其重要者如下:

第一,经书的笺释。几部经和传记,逐句逐字爬梳,引申或改正旧解者不少,大部分是用笔记或专篇体裁,为部分的细密研究。研究进步的结果,有人综合起来作全书的释例或新注新疏,差不多每部经传都有了。

第二,史料之搜补鉴别。关于史籍之编著源流,各书中所记之异同真伪、遗文佚事之阙失或散见者,都分部搜集辨证。内中补订各史表志,为功尤多。

第三,辨伪书。许多伪书或年代错误之书,都用严正态度辨证,大半成为信谳。

第四,辑佚书。许多亡佚掉的书,都从几部大类书或较古的著述里头搜辑出来。

第五,校勘。难读的古书,都根据善本,或厘审字句,或推比章节,还其本来面目。

第六,文字训诂。此学本经学附庸——因注释经文而起,但后来特别发展,对于各个字意义的变迁及文法的应用,在“小学”的名称之下,别成为一种专门。

第七,音韵。此学本“小学”附庸,后来亦变成独立,对于古音、方音、声母、韵母等,发明甚多。

第八,算学。在科学中此学最为发达,经学大师,差不多人人都带着研究。

第九,地理。有价值的著述不少,但多属于历史沿革方面。

第十,金石。此学极发达,里头所属门类不少,近有移到古物学的方向。

第十一,方志之编纂。各省府州县,皆有创编或续订之志书,多成于学者之手。

第十二,类书之编纂。官私各方面,多努力于大类书之编纂,体裁多与前代不同,有价值的颇多。

第十三,丛书之校刻。刻书之风大盛,单行善本固多,其最有文献者,尤在许多大部头的丛书。

以上所列十三项,不过举其大概,不能对中国之学问包举无遗,但可略窥清朝乾嘉诸老的工作,并由此可知此遗风之下,近三百年来的学术流变与治学风气。时至今日,绝大多数从事中国古典学术方面的研究者,依然脱离不了清代三百年学术框架,只不过在新的视角、新的方法和新的材料等方面略有变化而已。

清季民初的国学大师们,学问固然高山仰止,但诵其诗,读其书,亦常有所遗憾。比如,国学大师王国维,他的学问极精,曾经做过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他感慨中国的古书难读,《尚书》所不能解者,大概有十分之五,《诗经》所不能解者,大概有十分之二。不仅他不能解释,汉魏以来的那些大师们也不能完全理解。(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国学大师王国维尚且如此,中国的古书难读,由此可知。

▲王国维,近代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随着本人对中国经典理解的深入,兴趣转向了张之洞所提倡的“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张之洞《书目答问》)的道路中来,而这条道路,其实是顾炎武之后,清代三百年学术的主流道路。尤其在背诵了《大学》《中庸》《论语》《孝经》《道德经》等经典之后,又研读了大量对经典的注疏,我的整个心性慢慢地由李敖式的“狂飙”走向张之洞式的“保守”,对于“中体西用”更为认可,整天沉浸在圣贤之言中,但念述先圣之元意,亦庶几以竭吾才。

▲张之洞:《书目答问补正》

3

从学术之路转向修行之路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写过一首诗《预防》(Precution),诗中道:

“年轻时,我从不敢于激进;是怕老了,使我变得保守。”(I never dared be radial when young. For fear it would make me conservative when old.)

随着读书愈多愈深,迷茫也愈多愈深。以前因为无知而喜谈圣人之学,现在是知道自己的无知,而知圣人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有侧见者,有反见者,后学者在阅读经典的时候,角度不一样,学识不一样,方法不一样,境界不一样,阅历不一样,所理解到经典的内涵是不一样的。

比如,儒家关于“信用”的理解,孔子在不同的语境之下,所给出的答案是不一样的。孔子一方面说要守“信用”,在《论语·为政篇》中记载,“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孔子另一方面说不要死守“信用”,在《论语·子路篇》中记载,“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孔子的弟子有子,继承孔子的思想,认为要选择性守信用,要遵循“义”(恰当)原则,在《论语·学而篇》中记载,“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同样一个主题——“信用”,在《论语》这本书里面,有不同的解释。这就给后来的学者,带来了一个困惑,到底该选择哪一种答案?孔子之学问没有标注答案,所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篇》)是也。

在《论语·先进篇》中,孔子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闻斯行诸”,给到子路和冉有的答案,是截然相反的。在一万五千九百二十六字的《论语》里面,多处出现不同的弟子请教同样一个问题,如问仁、问政等,孔子所给出的答案是各不相同的。

孔子能够做到“君子时中”,孟子能够做到“守经达权”,我们如何像孔孟那样?

孔孟之道,虽藉经书而传,但经书非孔孟之道。从书堆中理解的圣贤气象,永远不如活出圣贤气象了,再来理解书堆中的圣贤气象,那种有切实的生命感受来得直接。

从事国学的研究与实践,不读书不可,尽信书亦不可。长期在书堆中浸淫,而不契入心性、深入生活,“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颜习斋《四书正误》)。

《论语》曰:“学而时习之。”孔子谓所求之学问,必时中而践行,知行合一也。故久读古书,而不能行,则“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颜习斋《四书正误》)。真不如“束书不观”,而在社会中做一点事业,上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

元代文学家张养浩写过一首词《山坡羊》,诗中描写了一幅“耕读传家”的景象,三十岁之前就读过,三十岁之后再读,别有一番滋味。全诗如下:

“一个犁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锦,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半顷良田,草舍茅屋,安然若怡

中国旧式传统文人所理想的生活,并非声色犬马,大富大贵,而是诗书传家,优裕从容,植根于土地之上,发端于性情之中,寄情山水,出入佛儒,以耕读传家,籍诗书济世,穷则独善而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

现今,整个时代在工业化的浪潮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传统文化与艺术,情感与理想,只能成为心中的珍赏,有时不得不妥协于现实,迁就于生活,说得好听一点叫“与世推移”,说得不好听一点叫“随波逐流”,其中的煎熬,不足为外人道也。

“白首下书帷”的寂寞,足以消耗掉一个青年的才华,消磨掉一个青年的豪情,消逝掉一个青年的真心。施耐庵在《〈水浒传〉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三十岁,是施耐庵的应娶之年,也是孔子的而立之年,孔子三十岁以“礼”而立于世。(《论语》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当身边的同学都已娶妻生子,人过三十,在社会上经历过一定的酸甜苦辣,渐渐明白了人生冷暖,开始寻找归宿感。套用英国文学家王尔德的名言:“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Men marry because they are tired.),学术兴趣在柴米油盐中消逝殆尽,人生的目标转向成家立业。可在一线城市,要从人海茫茫中遇到一个志同道合者成家立业并不容易,读书人要么降格以求,要么遭遇“朱买臣式”的无奈。

西汉时期的朱买臣,出身寒微,爱好念书,不治产业,四十多岁了,以卖柴为生。他的妻子看不起他,要和他离婚,朱买臣非常伤心地对妻子说,“你再等我几年吧,等我富贵之后,再来报答你”,朱买臣的妻子不愿意,两人离婚了。又过了几年,时来运转,朱买臣因为学问通达,做了京官,还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当朱买臣骑着驷马高车荣归故里时,妻子早已再嫁,他也已经老去。

陆游写过一首诗《书叹》,全诗如下:

“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

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少年不自珍,妄念然烈火;

眼乱舞腰轻,心醉笑齿瑳。

余龄幸早悟,世味无一可;

但忆唤山僧,煎茶陈饼果。”

诗无达诂,余取其意而出之,人生就像春蚕,作茧自缚,只有当它受够了痛苦,内在成长到一定的阶段,才会破茧成蝶。一个人年轻时若不自我警觉,就会被各种妄念牵着鼻子走,比如对财色名利的执著,但与此同时,会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那就是内在对于觉醒的渴望,那种宁静而深邃的呼唤,穿越了纷纭的尘世,让他走向了修行之路,走向了生命觉醒之路。

▲生命内在的宁静和深邃

知识易旧,知识不会永恒;容颜易老,美貌不会永恒;人心易变,情感不会永恒。世间一切皆无常,可是佛陀和孔子一致认为永恒是存在的,永恒是般若智慧的彰显。佛家曰证悟空性,儒家说彰显德性,各性所性,各有归宿。

儒家的彰显德性,即《大学》中的“明明德”,其与王阳明所说的“致良知”,唯有名词之别,内涵无二。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悟到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于是,他以“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一段话:“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孟子的“道既通”,与王阳明“以‘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的内涵是一致的。此外,帝舜、周文王、孔子,亦对于心性之德性本有诸般内涵彻底彰显,与王阳明所悟之理一以贯之,此在《孟子》《中庸》《论语》里面皆有所记载,兹不赘述。

良知良能,人人皆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结语

如何获得究竟的智慧? 如何超越生死的轮回? 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获得究竟的智慧,即超越生死的轮回。 人生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最要紧的是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身修而后家齐”,然后再去“修己以安人”,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才是值得过的人生。

本文作者:西臣,东方文化爱好者。

以上作品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东方生命研究院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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