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黄昏”,音乐史从世纪之交到一战(四),马勒交响:无神时代的宗教音乐

无神论时代的宗教音乐

不同“英雄”的宿命

马勒的神性巴赫不明白

炫耀力量与虚无主义同在,在这一点上,理查·施特劳斯与他崇拜的尼采非常相像。同样是英雄的交响曲,《英雄的生涯》中并没有像贝多芬《英雄》那般由内而外涌现无穷力量。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虽然也想伏击“敌人”,但绝不会像贝多芬那样精力充沛地走到最后一刻,他的英雄要在放弃中迎接死亡。

理查·施特劳斯的朋友罗曼·罗兰描述地十分贴切——如果说贝多芬的作品是“被打败的英雄之最终胜利”;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是“战斗过的英雄之败北”。这绝不是他作品的缺陷,可以看作是这个时代西方音乐陷入了某种精神危机的征兆。

无神时代的宗教音乐——马勒交响曲

如果说理查·施特劳斯是象征着浪漫主义音乐“以量取胜”方面的作曲家,那么早期浪漫主义诗人形而上学音乐观最忠实的继承者就是马勒。据说儿时的马勒被问到“长大后想做什么”,他的回答是“当殉道者”。马勒曾说:“写交响曲就是在创造一个世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去向何处”、“我们如何找到救赎”;面对这些终极哲学思考,马勒用九部交响曲做了痛彻的正面对决。

交响曲时常伴有合唱,从体裁上说是交响曲和清唱剧的结合。这是将器乐与声音统合在一起,升华到宇宙般宏大的尝试,范本当属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在这个时代,很多作曲家都有挑战这种堪称“世界观音乐”的作品问世,即附带合唱的巨型管弦乐作品,如布索尼(1866-1924)伴有男声合唱的巨型《钢琴协奏曲》(1904);戴留斯(1862-1934)歌词选自尼采著作的《生之弥撒曲》(1905);斯克里亚宾的《第五交响曲“普罗米修斯”》(1910);勋伯格的《古雷之歌》(1911)等。

马勒交响曲的特别之处在于,巨型管弦乐中宇宙般的回响与艺术歌曲的要素结合到了一起。特别是到第五交响曲为止,马勒借用自己创作的《旅人之歌》和《吕克特之歌》等艺术歌曲主题,将艺术歌曲这种十九世纪最亲切的体裁,与交响曲(清唱剧)这种最壮大的体裁结合在一起。

马勒交响曲与艺术歌曲的结合,到底意味着什么?举一个比较极端但足矣解释明白的例子:就像演奏时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第三交响曲》(1902年世界首演)末乐章。这一段马勒没有从自己的艺术歌曲中引用内容,但乐章开头的主题明显有艺术歌曲的特点,像民谣般朗朗上口,和缓不做作,让人联想到众赞歌(这个乐章带有的宗教音乐风格就与这一点有关),是一种极为质朴的旋律。其中没有歌剧咏叹调那种迎合观众的大音程跳跃,更没有花腔女高音风格的装饰。这不是在众多听者面前高声展示自我,也不是为了让谁聆听而作的音乐;却是恰似不经意涌向心头,不知何时独自哼唱出来的旋律。理查·施特劳斯创作的许多歌剧般华丽的主题,与这种风格截然不同。

马勒对作品思想的控制水平着实精湛。其中有个瞬间让人特别感动,在延绵近三十分钟后,乐章终于要达到高潮,这时出现小号独奏。开场的主题从幽暗的远方自高处回来,就像不知姓字名谁的人心中浮现出无名的旋律,缓缓升到天上,回响变成了天使吹出的小号声,再缓缓落地。马勒将这种神启的瞬间(这种情况,马勒不时用到小号)奏成乐章,宛如在天堂与人间回荡。接着,这个旋律的音量慢慢增强,直到最后成为管风琴般鸣响的和弦。相信许多人都会同意这个表述,“如这样震撼心灵的语音前所未闻。

高潮段落最让人吃惊,无论音量怎样增大,旋律绝不失去引导性和内核。音量越大,就越沉入内心世界。这是没有取悦听众企图的音乐,虽然是交响曲,但更是祈祷的音乐。最好的证据是音乐会上演马勒的《第三交响曲》或《第九交响曲(大地之歌)》,当最后的声音消失,观众总是过一会儿才鼓掌…就像弥撒结束,人们各自沉思的情景,这是追求默然不语的音乐。

在巴洛克之后的音乐史中,音乐愈来愈世俗化,而马勒是再次展现音乐神性的作曲家。但对于生在宗教已死的十九世纪,或许马勒很难理解“一切存在的事物”皆为神。而且他是转信天主教的犹太人。马勒作为当代首屈一指的指挥家,为进入维也纳宫廷歌剧院担任音乐总监选择了天主教。为现实利益而改宗的他难以说出“神是存在的”。他对神的希求和怀疑,与世俗的执着间产生了分裂——这恐怕是巴赫那个时代的音乐家无法明白的事。然而,正是出于这种苦闷纠结的矛盾,马勒的音乐对现代人来说才如此真实——这世间一定存在令人感动的事物。

勋伯格是马勒狂热的信徒。1912年,勋伯格在写给诗人理查·德摩尔的信中,对当时正在构思的一首清唱剧(即后来《雅各的天梯》)的高潮主题有这样的描述,“今人虽然是无神论者,满足于物质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然而仍想用宗教的形式感追回一点往昔的信仰。这些现代人不管怎样与神抗战,还是选出了属于自己的神,重新拥有了信仰,重新学会了祈祷。”

“现代人如何选出他们的神,如何在祈祷中求索”——是马勒创作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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