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和小道

孟子说:“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但说到游玩,我最喜欢的是县道,其次省道,国道又次之,最不喜欢的是端端正正的高速公路。

一百多条国道中,大有非常美妙的路段,不过多数情况下,国道对我来说,太热闹了。人们把房屋、集市、作坊、营地等等,或建在大路两侧,或迁移至此,自古而然。有时,在国道开一天车,如同穿过几百公里的长镇,是极其疲劳的。经常,你从几公里连片村镇中挣扎出来,驶入一段安静、阴凉、平整的公路,舒适地把身体靠在座椅上,喘一口气,甚至想喝口水,这时,一条狗蹿过公路,你有点警惕了,这是个不好的信号。果然,又一条狗出现了,然后是它的主人,然后是更多的狗和主人,猝不及防地,转过一个弯,眼前便是一长排夹道的房屋,各种车辆朝你驶来,水洼和暗坑也开始散布在道路上了。

是的,国道大抵是平整的,而穿村过寨的地方例外。由于频繁的人类活动,村镇中的国道不但拥挤,还几乎总是破破烂烂的。我这么说,有点无情,因为对于生活在国道两侧的居民来说,要求他们限制自己的活动,是过于残忍的要求。我很小的时候,有四年生活在101国道旁边,那时路上的车很少,公路就是我们的游乐场,我们在公路上滑冰、推铁圈,用弹弓打电线杆上的瓷瓶(想必是别的孩子,不是我),成年人也有他们的公路娱乐或工作,易势而处,也就不好说别人了。公路是沿路居民生活的一部分,生活有多丰富,公路就有多热闹。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对国道上五花八门的内容,就不大皱眉头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在甘肃的舟曲县,一位老人穿过公路,我是从来不向行人鸣笛的,即使如此,汽车驶近时,他仍然回过头,向我怒目而视,且示威似的放慢了步子。我不喜欢他老人家流露出来的乖僻气质,却欣赏他反抗的姿态,所以,对此刻自己充当着他生活中敌对力量的象征物,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在贵州的山区,天冷的时候,可敬的狗都在国道上晒太阳,车辆经过时,只有一些格外老成的,抬一下头,给予注目,其余继续保养它们的毛皮,至多摇摇尾巴而已。我是不喜欢狗的,然而行车至此,无法不对这从容的哲学赞叹有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国道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经常可以赶集。我喜欢赶集,尽管很少买什么,但在孤单的时候,忽然热闹一下,心里高兴。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漠视生活的危险倾向,赶一赶集,不论是自我纠正还是自我欺骗,总有些遏止之功吧。车辆穿过摩肩接踵的集市,本来就困难,索性慢下来,停下来,对心情是很好的调整。尽管有这些好处,这些年,如有可能,我还是尽量回避国道,主要的原因,是大卡车太多了,它们把道路压得稀烂,它们轰鸣,它们的司机打瞌睡。出去游玩,如果只需要一种准备工作,那一定是先查一下,你要去或经过的地方有没有“矿产丰富”的,千万要躲开这些所在。一次,我很不幸地途经鄂尔多斯与山西的交界地区,夹在几万辆重型卡车之间,探头探脑地钻不出来。上面是障天的烟尘,下面是大坑和小坑,在工业家眼中,这自是繁荣景象,对我而言则有点像世界末日。

如果说国道太热闹,高速公路就太冰凉了。国道几乎都是有历史的,如102国道,大致是清代的奉天官路,著名的108国道的晋陕段,在唐代便是重要的驿路等等。高速公路则是无中生有,生硬无比。我不喜欢封闭的道路,一级公路还好些,全封闭的高速公路,像一堵墙,将沿线的人隔在两处,穿行的通道,往往几里地才有一处,其不便可知。它傲慢、不公、炫耀,有压迫性,在某种意义上,像既得利益者的城堡,城头还有兵器的闪光呢。

很多高速公路,邻着省道或县道。走在省道上,如果旁边有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就不幸了。修建者总是不客气地把附近的道路征用为临时的工作通道,高速公路修好后,他们会将之恢复原状,但在建设期间,这些道路给压得无法形容。不仅如此,几十里方圆内,开山采石,开河采沙,熬这个炼那个,当地居民,一边忍受不便,一边同工人做些生意,烟尘散后,露出几个新的阔人,大多数人生活如故。这是有代表性的社会状态,你在高速公路之下或之上,如果愿意,都能看到。

在高速公路上,有很多让人不快的感觉,其中一种,是觉得正在成为自己所反对的事物的盟友。你一边诅咒每公里五毛钱的路费,一边享受你因而得到的特殊地位。如果说,类似的念头,只在事后反思时才有,那么,开车的时候,单调、紧张和烦躁,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如何,在我,是折磨人的。我有过十来次在高速公路上连开一千多公里的经历,过程都是一模一样的:早晨高高兴兴地上路,清静、优美,有点想唱歌;上午十点,看看里程表,心情沉重,有点想骂人;午后先是麻木,后是烦躁,烦躁之后便是对自己的恶意,本来傍晚该停车的,偏要怒冲冲地继续驾驶,直到精疲力竭。这些不良情绪还会持续,在几天里都影响对事物的态度。

省道的性格,介于国道与县道之间。在我看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县道,省道是最好的选择。省道大多是平整的三级公路,只要不是在矿产区,重型汽车不会多,正可舒适驾驶。省道上还有各种本地车辆,其形式之丰富,是大路上不易见到的。沿路自有许多村庄,似乎也与国道边的村镇不同,要安静一些。

省道的缺点之一,是近年才有的。国道的限速,要统一些,也规矩些,而省道的限速,往往出其不意。开上省道,往往抬头便是测速的设备,横在半空盯着你,而限速多少,你还不知道呢。等见到限速的标志,又是五花八门,忽然四十,忽然三十,忽然二十,你只好把一半的精力,用在发现这些标志上。在朔州地区,我走过一段优美的省道,路面平得像镜子,风物安谧,人民安详,而测速的玩意儿,密密麻麻,大概一两公里便有一个,让人心惊肉跳。公路限速,自有道理,但在我看来,过低的限速,以及过多的监控,还是将人民当成没有行为能力的人,需要眼对眼地盯着,手把手地管着。

那就县道吧。是的,县道,如果路面不是太颠簸,往往是最令人愉快的道路。就在这个月,在贵州的兴义地区,我走了一条602县道。照例是清早出发,雾气朦胧,周围是喀斯特地形,山峰便如岛屿似的。西南人民是晏起的,最早的路人,是上学的小学生,他们与清晨如此合拍,我不由得叹道,人类还是有可能美好的。县道经过一个叫则戎的镇子,若以国道两侧的标准,它至多算个村庄,我经过的时候,它还在赖床,露面的人三三两两,睡眼惺忪,不像工作者,倒像宿醉的人。这条道路蜿蜿蜒蜒,一直通向广西;入桂则为322省道,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县道也是更真实的道路。如果说,高速公路、国道上所见,是这个国家的正面,县乡道路所见,便是它的背面。没有那些光鲜的东西,在喧嚣的另一侧,我们见到远更古老而或将持续更久或即将逝去的事物和风俗。我不知道哪一种更能代表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未来,我只知道每一种都不能单独地存在。有一年在福建,大约是在安平县,我误打误撞地走上一条小路,它先是贯穿一些村庄,不知为什么,我希望自己是隐身人,汽车也是隐形的。以现在这种方式,尽管是极短暂的,从居民的目光里穿过去,突然成为一件挺让人惭愧的事。第二天早上,在一个低于路面数米的小村子旁边,我见到村民,有老者也有年轻的夫妇,在路边等长途汽车,过一会儿,汽车开来,停下又离开,道路上便空无一人了。这个场景不知何以触动了我,反正我当时发了好一会儿呆。

最后说说天下闻名的蜀道吧。唐人之所谓蜀道难,是从长安的位置,以帝国的眼光南望;秦巴山区的道路,那时固然艰难,而在今天,早成通衢。我口中的蜀道难,是说四川省的公路,因为地质的影响,经常需要修整,这一修就有种种奇怪了。比如说,路上的坑,在垫好前,养路的工人经常用一种简化的办法,放置一件东西,作为标志,以提醒司机留心。这标志物,如在内蒙古,可能是一小堆沙子,如在陕西,多半是一堆土,而在四川,有时便是一块石头,为了醒目,这石头往往还很不小,可能是怕司机看不见吧。是的,你最好早早看见它。

有一回在甘孜地区,原打算取道317国道去成都,走了一大截,对面来的司机告诉我,前面在修路,难行之极,他的越野车走了多半天,才勉强通过,我的车几乎无法囫囵过去。权衡之后,我返回炉霍,南下新都桥,堂而皇之地从318国道去成都。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折过二郎山,见到牌子,此路不通,正在修理。打听之后,回到泸定境内,转向石棉方向,寄望在那一带上高速公路。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车纷纷回折,说是几公里外堵死了,南边不远另有一条道路云云。我便随他们赶向那条路,至而发现,又在修路,禁止通行。这样只好回到刚才的路,好在并没有真正堵死,只是狭窄处错车艰难,慢慢地也就过去了。通过后,见到对面的车,一直排了几十公里,我幸灾乐祸地想,他们今天是哪儿也去不了啦。修路是当然的事,但几条通道,为什么要一齐开工呢,这里边的道理,我是不明白的。

另一年,在通江县,我遇到201省道修路,有几十公里全在泥泞中。前后有十几辆车,司机们互相鼓励,一起骂人,一起抬出失陷的车辆,挣扎前行。我有点感动,心里想,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只差一个美好的结尾了。不一会儿我就见到了。那是个收费站。不管我们如何质问,收费员只笑嘻嘻地说:“十元。”我当时很不高兴,事后看去,那确实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收场。

本文摘自刀尔登《大道和小道》

本书为刀尔登的全新散文集。本书以另类的视角讲述了作者对旅游以及与旅游相关的摄影、住宿、饮食等的看法,见人之所未见,给读者以启迪。书中警句比比皆是,比如:“每棵树都有叶子落光的时候,但只要还作为一棵树而存在,它的维管里,树的定义仍在流淌。”“恐惧在修正我们的好奇心,修正我们满足的程度,这恐惧并非来自可能遇到的陌生事物,而是背离我们已拥有、熟悉的、井井有条的事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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