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三起三落” 雄安乡村音乐走进中央音乐学院

这个充满雄安新区乡音的音乐会,以前主要在春节、中元节的集市上以及村民的白事上演奏,目前会员有第七代艺人和第六代艺人,在会成员60余人

新京报讯(记者 耿子叶)鲜活的民间音乐走出乡土,经过专业艺术手段的再创作,居然走进了高等音乐学府。11月初,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出的“冀中乡韵的当代回响”音乐会,对于同口村音乐会的乡间乐师们来说意义非凡。同口村位于雄安新区,地处白洋淀西南边,这里的乡土音乐传承悠久,在这次演奏中,他们的曲谱一字不减,村里乡亲们听了一辈子的《赶子》与《河西钹》成了舞台曲目的主角。流淌在白洋淀的乡音,几十年来“三起三落”,一度险些失传,却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这一切,源自乐师们的艰难坚守,也源于河北大学与中央音乐学院的学者们对雄安新区音乐类“非遗”的重新发现,由此,活跃在雄安新区广袤土地上的同口村音乐会、亚古城村音乐会,开始走向大众视野。

“冀中乡韵的当代回响”音乐会现场。受访者供图

中西合奏,民间音乐成主角

“冀中乡韵的当代回响”音乐会汇集了西方的艺术音乐和中国的传统民乐,整场音乐会由六首曲目组成,分为上下半场,特别的是上半场,在民间乐师与专业团队合作中,传统民间音乐占据了主导地位。

同口村音乐会走进中央音乐学院。受访者供图

音乐会创作者刘健向新京报记者介绍了她的创作,“传统音乐在《赶子》与《河西钹》里面是‘主角’,他们的曲谱一字不减,室内乐只是配器,即传统是菜肴,我只做盘子。”

2017年,刘健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做博士后研究,这时正赶上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齐易组织的京津冀学者联合考察团队,全面考察雄安新区境内的音乐类非遗,得知消息,刘健也一同参与到了考察工作中。

“我希望这些非常宝贵的传统音乐文化,有一天能够以一种新的面貌、一种活态的样式,展现在更多的观众面前。”“冀中乡韵的当代回响”音乐会正是源于刘健的这个初衷。

以民间乐师为主,指挥跟着乐师,乐队跟着指挥。这场音乐会在“活态”中,展现了雄安新区的民间音乐的风采,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让传统音乐进行了二次“再生”。

同口村音乐会乐师任伯涛(左)和任伯五。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这一次西方艺术音乐作陪,当主角韵唱的经历,让民间艺人任伯五着实紧张了一把。第一次登上这样的音乐会舞台,任伯五和五位搭档同中央音乐学院乐队成员共同演绎了《赶子》。这是一首以同口村传统大曲曲牌《赶子》为主导旋律与结构编创而成的作品,呈现出民间乐师工尺谱韵唱与西方混合室内乐合作的形式。

著名作曲家郭文景对这场音乐会做出了“非常有意思”的评价:区别于一般的运用民间音乐创作的形式,完整地把民间音乐放到作品里来,是真正的民间音乐和学院派当代音乐的一种文化碰撞。

同口村音乐会,至今传男不传女

“其中的意义远不仅仅是一台音乐会。”齐易表示,这样一台音乐会,让具有冀中乡韵的音乐会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让传统乐师走了出来,有机会被更多人接受,让当地老百姓对自身文化增加认同感,外界的关注本身就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强烈的支持,不同领域的人从不同角度进行刺激,这有助于传统文化重新焕发活力。

同口村音乐会,顾名思义,是一支来自同口村的音乐队伍。同口村位于雄安新区,距离安新县城约20公里,地处白洋淀西南边,村北的唐河新道及村南的孝义河由此汇入淀泊。白洋淀是河北一带独特的淀泊地区,也由此形成了中国北方一种颇为特殊的经济及社会文化,这一带的“音乐会”也包括在内。

“同口音乐会建于明末清初,由佛曲上工尺凡五六一老谱组成,笙笛管云锣器乐为主,中鼓钹伴奏。正月十三至十六出会,走街串巷奏乐,又有百姓及商家接(截)音乐,鸣鞭放炮祈求喜兴,生意兴隆安居乐业,五谷丰登,祈祷国家太平昌盛,家家放灯已驱祸灾。音乐会深得民间喜爱,由(尤)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达到了鼎盛时期,代代相传。”同口音乐会新抄的乐谱有一个“前言”,记载了这样的一段话,但始建于明末清初的表述其实还有待考证。

同口村音乐会乐器云锣。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此外,据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此前调研了解到,目前同口村音乐会的会旗、旧乐器等物品,大约可以追溯到清朝晚期或民国初期。

据了解,同口村音乐会至今仍遵循传男不传女的老传统,这或已不合时宜,但乡土文化有时的确有着其执拗的一面。目前会员有第七代艺人和第六代艺人,在会成员60余人,全部为男性,韩峰任会长,任伯五、韩国芬、任伯涛、陈博岩、韩立秋、白世雄等为主要成员。

兼职演奏,村里茶叶店成练习室

韩国芬是音乐会的第六代乐师,今年57岁,从小跟着师父学艺。“最多的时候60多人跟着师父学,后来就剩我一个人,现在教过我们的那批老师一个也没了。”韩国芬告诉记者。

同口村音乐会乐师韩国芬。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几十年的演奏,让韩国芬经历了音乐会的三起三落,幸运的是,每次在音乐会快消亡的时候都遇到了转机。

音乐会没有收入来源,成员难以维持生计,当年跟韩国芬一同学艺的同龄人,自打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需要负担,就纷纷改行做了别的。韩国芬说,“这么多年,做音乐会确实挣不到钱,加上有的人不是特别爱好这个,所以就都坚持不下去了。”

韩国芬能坚持下来全凭着一腔爱好,“就是宁可喝碗粥,也要把音乐会坚持下去。”

像韩国芬一样,爱着音乐会的还有任伯五。任伯五今年38岁,10岁时师从陈蕊老师学习吹管,1995年加入音乐会。除管子外,音乐会其他各种乐器任伯五也都精通。2009年12月9日,任伯五被认定为第一批县级“非遗传承人”;2019年7月,任伯五认定为首批雄安新区级非遗传承人。

音乐会的成员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工作,有的是建筑工人、有的在外打工、有的村委会做干部,任伯五在同口村开了一间小小的茶叶店,会里教孩子们练习音乐,没有场地的时候,他就把自家的小店当成了练习室。

平时在村里工作的会员维持日常的演出,只有遇到重要的演出时,外地打工的成员才能赶回家参与演奏。

两年前差点解散,如今成员达60余人

音乐会为何难以为继?艺人们表示,以前音乐会主要在春节、中元节的集市上以及村民的白事上演奏,会里在村民丧礼上的演奏都是免费的,乐师们靠着自己工作的收入买乐器、修乐器,维持会上的基本开销。可后来就连基本的开销也维持不下去了。村民丧礼演奏就开始象征性收800元,这800元也只用于音乐会的日常开销,会员们分文不取,但即便是这样,有时候连乐器更新和修理都不够。

2017年,音乐会再一次坚持不下去了,濒临解散的时候,韩国芬和任伯五找到了多年在北京经商返乡的韩峰,请他出任音乐会会长,以此重振同口村音乐会。

同口村音乐会会长韩峰。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韩峰本是同口村人,对音乐会有挺深的感情,至今他仍记得上个世纪50年代音乐会春节期间的“转街”活动。韩峰告诉记者,当时音乐会很“暖”,大家合得来,而且很受村民的喜爱,尤其在过年的时候,民间的老百姓特别爱听音乐会的演奏,因为“当时没电视,也没别的机会能听音乐”。

韩峰担任会长后,帮助音乐会找村干部给予支持,不仅自己出资还拉来投资,给音乐会添置乐器买会服,同时发展小学生学员,曾经学过演奏的村民陆陆续续加入到音乐会,成员从几个增加到了60余人,音乐会参与的演出也越来越多,同口村音乐会重新焕发了生机。韩国芬说:“如果没有韩会长,我们同口村音乐会就没了。”

谈起音乐传承,大学教授多次热泪盈眶

“上一代的老师父们教我们太不容易,师父交代我们的就是要把音乐会传承下去。不论通过什么样的办法,我们都要把音乐会传承下去。”同口村音乐会上的艺人们说。

为了更好地传承,同口村音乐会培养了一批男孩,他们人数较多,并且非常专注于学习音乐。为了激励孩子们学习乐曲,音乐会成员把演出费用分给每个参演的孩子,对于孩子们来说,30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同时,每年暑假,任伯五等艺人还会免费给孩子们上课,从早上的晨练到韵唱到演奏,只是为了更好地把音乐会传承下去。

如今,会员们的下一代也逐渐参与到音乐会当中。音乐会成员任伯涛常带着儿子练习演奏,这次儿子还参与了“冀中乡韵的当代回响”音乐会的演奏。

一直活跃在冀中大地的齐易教授,通过对雄安新区的非遗考察获得了一手资料。看得出,齐易是一位对中国传统音乐有深厚感情的人,跟新京报记者聊天时,他每每提起传统民间音乐的传承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中国传统文化延续几千年,经历了朝代的更迭、战火的纷乱、政治运动的摧残,能够一直延续至今,正是这些传统文化局内人想方设法地为维护传承传统文化的生命而做出的不懈努力。”齐易说。

经过十多年在农村的工作,齐易认为这些传统文化局内人正是维护、传承、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功臣,尽管他们身份很平凡,但他们却是在真真正正做事。

亚古城村音乐会,吸引广场舞大妈入会

距离同口村50多公里外的亚古城村,在音乐会传承中谋求了一条吸引城区附近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入会学习的路径。

同样活跃在雄安新区广袤土地上的亚古城村音乐会,如今就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传统,在音乐会陷入困境时,吸纳了一批爱跳广场舞的农村女性,这些人闲暇时间多,经过一段时间的连续强化练习,其演奏就出落得有模有样。

亚古城村音乐会在进行练习。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如今,在会的成员中有20多位女性成员,可以说撑起了音乐会的多半边天。

53岁的史军平任亚古城村音乐会会长,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别人的演奏,优美动听的曲调让他从此喜欢上了这古老的乐曲,于是就拜亚古城村音乐会第四代传人王志信为师学艺,1994年正式加入音乐会,2004年任会长。曾经做塑料生意的史军平,如今全身心投入到音乐会,每天带领社员练习演奏。

史军平头脑灵活、有较强组织能力,2016年,史军平又大胆做出了决定,外村来学习者也可以传授技艺,想入会的经过考核也可以加入,使得亚古城村音乐会日益壮大。

今年63岁的陈建芳,是狄头村的村民,在雄县县城住。把孩子们都带大了,陈建芳有了充裕的时间,从前学广场舞,后来便加入到音乐会学习打钹,老伴儿也很支持她的音乐学习。现在,陈建芳也经常参加音乐会的演出。

在实地走访中,记者发现,亚古城村音乐会活力较强,士气高涨。会里现在有史军平、吴保君、多兰萍等骨干乐师的鼎力合作,支撑起乐社的兴旺局面。2006年,亚古城村音乐会被批准为河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亚古城村音乐会同其他三个村的音乐会一起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史军平也于2018年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2009年6月,同口村音乐会被列入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去哪里演奏?民间音乐会的根基面临挑战

对于这些流淌在雄安新区田野间的音乐会而言,随着雄安新区的建设发展,经济和社会环境逐渐发生变化,在传承这条路上,同口村音乐会、亚古城音乐会也面临着新的挑战。

据艺人们说,现在每年能参加白事演出的数目一直在减少,一些适合演奏的民俗活动已经改变或消失,农村社会发生的变化也减少了音乐会的魅力。此外,部分曲目丢失,从艺人们的记忆中能够恢复多少旋律,目前尚未可知。

对于同口村音乐会而言,成员们各自的工作压力,不仅不能让乐队经常聚集,而且由于个人时间有限,单独练习乐器较少,这对曲目的连续性及演奏水平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为了在一个新的社会环境中生存和发展,这些乡村里的音乐会也在接受一些音乐会文化的演变。例如,使用手机、录音机等学习乐谱练习演奏。亚古城村音乐会组织者,在传统的口传心授之外,还加入了类似课堂教学的模式,而且将工尺谱与简谱结合,一个较为明显的方法为工尺谱加上标记。

另一个机遇是,音乐会被官方与学院机构认可乃至推广,传统乐师的身份认同感逐步增强,音乐会有机会应邀参加新的表演,机会增加了,从齐易、刘健到乡间的乐师们,都觉得以同口村音乐会、亚古城村音乐会为代表的雄安传统民间音乐,未来依旧可期。

新京报记者 耿子叶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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