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横”站在文言与白话之间

在文言与白话的关系上,鲁迅常常处于一种割裂而又矛盾的状态。谈到“古文”与“旧书”对自己的影响时,他在《坟》中写道“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害”。

杂文集《坟》收了鲁迅的文言作品四篇,《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与《摩罗诗力说》,鲁迅最激进且最具启发性的思想,恰恰是由文言表达的。除此之外,《坟》的其它部分均由白话作品构成。

最不可解的是,在《写在〈坟〉后面》这篇文章最后,鲁迅还是以文言作结,他说这天“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其诗最后两句为“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控诉文言,到底还是离不了文言。

徐梵澄曾谈到鲁迅的所用文字,认为当分文言与白话两大部分:《汉文学史纲要》、《小说史略》、《钩沉》、《旧文钞》、校勘著述《嵇康集》、辑会稽逸文等,“皆属治学范围”;“古文包括古体诗自为一汇”这些部分皆为文言,其余部分则为白话。就拿杂文集《坟》来说,亦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文言的鲁迅”,著名的文言四篇均是;一是“白话的鲁迅”,《我之节烈观》等文章均是。鲁迅在《〈坟〉题记》中表示“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

可问题是,这座“小小的新坟”能不能“埋藏”那个“古老的鬼魂”呢?问题可能要比想象的远为复杂。

说到鲁迅,当然是“白话的鲁迅”最具现代意义最为光彩夺目,而“文言的鲁迅”则乏人关注。

鲁迅实际上存在两个最早的小说,一个是白话状态的《狂人日记》,作为白话小说的开山;一个则是作于《狂人日记》好多年前的文言小说《怀旧》。《怀旧》的重要性似远不如《狂人日记》,但《狂人日记》的“首”“尾”还是离不了“文言”,“文言”反成了《狂人日记》的有机构成部分。从中亦可看到“文言”对于鲁迅作品浸润的深度。

“三万里天入醉眼,二千年事成杂文”,应可概括鲁迅全部的文学创作。“白话的鲁迅”在鲁迅著作当然地处于统治地位,但是这种“统治”似乎又很表面。往往,鲁迅在社会生活中用白话,而私人生活中是文言;主流生活中是白话,而在书信或日记中是文言。

似乎“文言”就从未走远,或者说从未走出其家门,改头换面的“文言”,就像“鬼魂”似的魅惑着鲁迅。鲁迅对于这个“古老的鬼魂”是斗争的,势不两立,甚至不共戴天,这场内在的斗争极大影响到了鲁迅的语言表达与文章风格。

鲁迅语言表述中的“神奇转折”,让人怀疑正是由于“文言的鲁迅”的深刻影响所致,形成了类似杜甫诗歌中“沉郁顿挫”之语言风格。鲁迅的这类“神奇转折”,在鲁迅的作品与书信中不难看到。

先举一个书信的例子,鲁迅一九二五年致钱玄同的信中写道:

“然而中国则无之矣;然而“东单牌楼北路西、东亚公司”则可代购之矣;然而付定钱一半矣;然而半月可到矣;然而更久亦难定矣。呜呼噫嘻,我不得而知之也。东亚公司者,夷店也;我亦尝托其代买也;彼盖当知“哪里有得买”也,然而并以“福永书店”告之,则更为稳当也。然而信纸已完也。于是乎鲁迅乃只得顿首者也”(《鲁迅书信集》)。

鲁迅之“神奇转折”在这封信中达到了某种极致,竟使用了七个“然而”。当然信中带有游戏的性质,但却是鲁迅行文特点之淋漓尽致的发挥。

徐梵澄认为鲁迅是“深于古文”的,并进行了一番追本溯源:“这渊源,说者多以为出自唐、宋八大家和桐城等派,因为先生是深于古文的。这,很有可能。但更可能的,仍是出自古学或汉学的传统”。

关于鲁迅与古文的关系,刘半农有一个著名的概括,“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刘半农与徐梵澄的看法稍有差异,但都指出了鲁迅作品与古老文化传统的内在联系。

其实,“文言的鲁迅”一直相当深刻的纠缠着鲁迅,要摆脱这个“古老的鬼魂”谈何容易。时代性的白话与被严重压抑之“文言”的冲突、激荡,已经“渗入”鲁迅文法结构之中。永不退场“文言的鲁迅”影响到了鲁迅文章的“气质”,这种影响产生的结果有两个:

其一,鲁迅特殊行文之“神奇转折”,制约了鲁迅,使其难以写出长篇文章。鲁迅早在《两地书》中就表示自己“爱作短文”。对于《新文学大系》所要求的二万字的“序文”,鲁迅在写给赵家璧的信中说“我不会做长文章”,并且说“又序文能否做至二万字,也难预知,因为我不会做长文章,意思完了而将文字拉长,更是无聊之至”。

三十年代中期,在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表示想写一篇五六万字的长文,以揭露上海所谓的“文学家”,并为后来留下遗产,最终鲁迅还是没有写。说到底,鲁迅特殊的语句结构,对鲁迅的文章“规模”还是有不小“限制”的,特别是越到后来,鲁迅就更少写长文章了。

其二,使鲁迅的文章风格更多趋向于“晦涩”与“隐晦”一路。在《两地书》中,鲁迅对自己文字风格作了较多的介绍。“我的东西”“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诘者焉”;“而我偏有爱说半截话的毛病,真是无可奈何”;“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

《写在《坟》后面》中说,“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鲁迅在解释《野草》的有些文章较隐晦时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

“晦涩”也好,“隐晦”也好,其实说的是鲁迅文字在现代一种绝无仅有的长处,使人对汉语言的可能性会有一种全新的认识。正因此,鲁迅的文字可以被反复阅读,这在现代白话文中是少之又少的。但正因此,鲁迅的文字亦有一个问题,这正像鲁迅自己所说,“我的文章,未有阅历的人实在不见得看得懂”(《鲁迅书信集》)。

鲁迅所说的“阅历”,恐怕不仅是指“世事洞明”,还应该指相当的文化准备。否则,鲁迅的“晦涩”与“隐晦”就会变成一个难度。

“横站”一词是鲁迅的发明,是鲁迅对自身生存艰难状况的一个描述。鲁迅这样说,“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鲁迅书信集》)。既要在“前方”作战,又要“防后方”,这样就要保持一个永远战斗的姿势“横站”。就是在语言的选择与使用上,鲁迅亦是“横站”的。

在鲁迅的长期行文过程中,文言与白话力量性的竞争从未止歇,有时看似风平浪静,但暗流涌动的情况,在所不止;成为历史演变的一个特殊印迹,同时亦成就了鲁迅语言的一种特殊景观。这有点类似《铸剑》中眉间尽与大王之头在油锅中你死我活的绞杀,最后只能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锅粥”,再也无法分辨。话虽如此,鲁迅“横站”之永不停歇搏击姿势却是清晰可见,其“神奇转折”之句法特征即为着例。

“文言的鲁迅”之强大是不可低估的。鲁迅出生于1881年,直到鲁迅1919年写第一部小说《狂人日记》时,还没完全脱离开文言,这样算来,文言与鲁迅全程相伴不下三十八年。胡适十五六岁在上海公学读时,已开始用白话写文章写小说了。因而,鲁迅“抛弃”文言的难度就绝非胡适可比。

瞿秋白说鲁迅身上流着“天神和公主”的血液,但他又是为“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这样,鲁迅身上就存在两个截然对立的价值世界:一边是“天神和公主的黑暗世界”、“纸糊罗马城”,这其实就是“文言的鲁迅”;一边是“找着了群众的野兽性”与“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这其实就是“白话的鲁迅”。

建立在“天神和公主”血脉基础之上的“古老的鬼魂”,强大得异常可怕,这相当于鲁迅的“潜意识”;但鲁迅对于“纸糊罗马城”所代表的“古”“旧”世界又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与反感,会把其视为“肮脏的旧茅厕”。“白话的鲁迅”相当于其自命不凡居有优势地位的“超意识”和“意识”;但是作为“潜意识”之“文言”,怎么会那么容易臣服呢?“白话的鲁迅”与“文言的鲁迅”征服与反征服之交战,演绎出了鲁迅杂文特殊的表现形态,就成为现代史上一个惊心动魄的文化风景。

梁启超有“以复古为解放”的思想,鲁迅体现的则是以否定为再生。于是,就诞生了一个悖论:“文言”所成就的正是否定“文言”的具有现代精神的鲁迅。

参考文献

《徐梵澄集》

《两地书》

《二心集》

《鲁迅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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