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读汪曾祺的第七年

原创: 文_原野 书都

《汪曾祺小说集》

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3月

定价:55.00元

冲淡的温白开水

大概是大学一年级时第一次正儿八经接触汪曾祺。

考学期间课本上出现过的,只让我知道这人爱写吃的,也只记住了咸鸭蛋和五彩绳。读了大学,连阅读也变得自由,又借着一直呆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契机,顺道看了不少书。小说当然是最大体量的,年纪轻,别的看不出味道,常常是什么情节奇诡看什么,什么口味重看什么,像是吃着重油重盐的火锅,正在寻求更热辣的东西,就是这时候,碰上了汪曾祺。

第一次看汪曾祺,就是他的小说。那时候是个薄薄的册子,卷首他自己写着如何自选了这本集子,如何认为小说这种文体不该过于“小说”,应该尽可能地打破文体间的隔膜而创作了一种新的小说体——不那么刻意写情节,不那么大喜大悲大仇大恨,不那么重口味。清淡一些,平和一些。

对于重口饕餮如我的读者而言,他的小说不过是冲淡的温白开水。

然而还是读了下去。他的小说从来都是考验读者的敏感度,考验读者的感知力。如果你对生活的感情不那么浓,对日常生活的兴趣不那么大,甚至根本不关心日常生活,只喜欢宏大的叙事,喜欢跌宕起伏轰轰烈烈的情节,那你很大程度上会看不进去。

所以,我很理解不爱汪曾祺小说的读者。因为他的小说就是这样,不迎合,不刻意,不勉强,各自持有各自的小乐趣,如此正好。

胸中的种种不平皆能解开

汪曾祺的小说用今天的话说起来,第一大观感,可谓“淡定”。读完他写的故事了,总觉得胸中的种种不平,皆能解开。

淡是他传达出的味道,也是他看世事的方式。举个例子,《受戒》里,汪曾祺写了一个庵赵庄的荸荠庵里几个和尚的事儿。故事本身一点儿不复杂,但是却被他写得饶有兴味。

比如,这儿的和尚出家不叫出家,就叫当和尚;这儿的和尚还能正大光明娶老婆生孩子——小和尚明海的二师父仁海即是;和尚们有时还会唱唱黄色小调,打打牌,他们也和山下不当和尚的人一样骂脏话,这儿的和尚从不斋戒,吃肉也不瞒人,杀猪的时候比肉铺师傅还顺手,“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汪曾祺写:“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这种描写放在当代,一定有不少人瞠目结舌,睥睨不齿,甚至还有可能翻着白眼儿说:你这还当什么和尚,出什么家啊?

但是汪曾祺笔下就是如此自然,当和尚跟卖席子的、弹棉花的、箍桶的,没啥区别。他说“有的地方出婊子,他(指明海)的家乡出和尚”,万事万物万象,不过如此。

如果你以为他这种淡定从容不过是出于自我标榜而故弄玄虚,那就错了。

汪曾祺的故事不着墨情节,却偏爱写人如何画画,怎么绣鞋,农活儿怎么做,野菜怎么挖……相比于那些大惊小怪的世俗怔讶,他不关心,也想不到。让他感兴趣去关注去写的,都是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儿,这也是他努力追求打破文体“隔阂”的法子。

《受戒》到底归在了小说,所以要硬说故事,可能就只有“受戒”这一个小片段可以说是核。明海九岁进了荸荠庵不是为了成佛修行,只是为了读书认字;到了年纪,小明海该受戒了。他的好朋友——荸荠庵隔壁家的二女儿小英子前往观看。小英子颇有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神韵,然而更加活泼机灵。

在这个唯一可以成为“情节”的段落里,汪曾祺从一个小姑娘的视角出发,写那庙,庙里的水缸多么大,释迦牟尼在宝座上是什么样,佛前大桌上的珊瑚树、玉如意和绣得细细的花,一头牛那么大的红木鱼……一帧帧,画儿似的呈现给读者。

回程的水路,他们经过芦花荡,汪曾祺是这么写青梅竹马的两个小孩的:

小英子划了一气,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小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读到这段,大概任谁都会心知肚明又忍俊不禁吧?

汪曾祺爱用也擅用这种“平常视角” 下的平常心,将世间什么贫富、阶级、职业、地位通通解构了,只剩下人,人的情感和自然,仿佛什么东西都通透明净,照耀在风景里。

在他的小说里,人只是人,做人该做的事儿,说人该说的话,走人该走的路。这儿没有浓烈的黑,没有二元对立的斗争,没有那些高谁一等的优越,没有那种低谁一等的卑贱,这就是他语言给人传达的安然自若。

即便是再冷再热,再焦躁再消沉,回到“人”的起始点,都能慢慢地打起精神,长舒一口气。

周作人在文学革命起始时呼吁的“人的文学”,在我心里,汪曾祺是写得最好的。

与其说是张力,不如说更多的是意趣

说汪曾祺没受沈从文影响,那是鬼扯。汪曾祺不少文章中都有老师沈从文作品的影子,比如对自然、质朴的着意,对人心、人性的好奇,两位都锲而不舍充满兴趣。

但是汪和沈又有着明眼人一下子就能分别出的不同:沈从文的文字里更多的是对人原始(野性?)生命的赞赏,他看不起城市病的娇弱,无病呻吟,对苍白无聊精致的人性多的是不屑。因此沈的作品里我们常常看到一种张力,横亘在不同的角色之中,他们由张力相互博弈,最终让朴素的“乡下人”和原始的人性获得胜利。

而汪却不然。他的作品与其说是张力,不如说更多的是意趣。比如《大淖记事》里他如何观察锡匠打锡,如何练拳,写挑夫怎么挑稻草,他写:大淖的媳妇儿不用娶,都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也不愁嫁,都是自己找人,总的来说,女人主动找男人,还会给男人钱花——倒贴。

有人说这儿风气不好,但是“到底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故事写到第四部分,主人公才刚开始出现个名字。他不但不急于写故事,甚至读者会觉得“故事”只是他笔下的镶边画框,真正的画就是生活的细节,衣食住行,一个小地方的人怎么走,怎么活,话怎么说,饭怎么烧。

修壶的锡匠十一子,这时候遇到了养着一个残废爹的姑娘巧云。汪曾祺说,这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

因为小锡匠家里要娶个老婆,巧云这儿却需要招个上门的女婿。

后来,刘号长侵犯了巧云,丢下十块钱,好在巧云这样的姑娘是明白的,只是觉得虽然姑娘们早晚要破身子,却给了这么一个渣子,太不值当,她索性和十一子好上。

但这事儿传到了刘号长的耳朵里,他心有不平,找了些人,去逼十一子离开大淖。十一子不肯,逼他说再也不去巧云家,他也沉默。最后小锡匠被毒打,差点儿死在庙里。

这时明澈澈的人心又被汪曾祺在不经意间写出来了:

小锡匠的叔叔说陈年尿桶里的尿碱能治病,于是逼十一子喝下去。巧云也赶来,在喂给十一子喝之前,自己竟也尝了一口。

像是小英子对明海说“你也不要当沙弥尾”一样,巧云下意识帮十一子尝了尿碱。是“不介意”十一子喝尿碱,又或者是想以后就算十一子不好意思提喝尿碱的事儿,但自己也喝过,不至于让眼前的男人难堪,又甚至是因为自己早就在心里和十一子是一整个儿的了?这其中的意趣,不是人人都可琢磨透、感觉到的。

而想到这些细细的情愫,在作品“道德警察”盛行的今天,和尚吃肉打牌娶老婆,巧云被侵犯后和十一子在一起等等这些,是不是都要被他们解读成“道德败坏”呢?

可我还是在想,只要还有一点点情感的共鸣力,真挚的感受力,对自然和质朴的追求,一定都会再次被汪曾祺的故事说服。

对“烟火气”的偏爱

说回这本书,书里的选篇在我看来真是精之又精。我最喜欢的几篇全部收录——《鸡鸭名家》《鸡毛》《晚饭花》《职业》《八千岁》《侯银匠》,以及最爱的《异秉》。

从小说名字就知道汪曾祺对“烟火气”的偏爱,对日常生活的关注。

不少人跟我聊汪曾祺的时候,总是说他身上有“士大夫”气,是文人名仕等等,我却不认为。汪曾祺确实颇受父亲生活方式的影响,他生长在江南,士大夫之家的生活习惯难免带着点儿,加上他从小饱读诗书,而父亲又极会生活——喝茶,下棋,养花,遛鸟,画画写字,古董文玩,无不讲究。他对生活的观察和热爱一定少不了父亲的熏陶。而另一方面,他又极爱市井的小人物,和契诃夫笔下灰色暗淡的小人物不同,东方的汪曾祺笔下的小人物总有些血肉,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或者黑得发亮的脸,男人结结实实的肩膀,女人爽朗清脆的笑。

他故事里的人们,不说是藐视“规矩”,而是甚至听都没听过那些条条框框,即便听了也会很快忘记那些繁文缛节。

大家自由自在地活,有着真实的疼痛,有着真实的爱与愁,而那些情绪又是淡淡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好像《异秉》里天赋“异秉”生意极好的王二,在人人扒头去问有什么卤味诀窍之时,只想到了“大小解要分开”这么一个听起来不同于常人的“异秉”。

然而这不过是平凡如你我,在想也想不透、猜也猜不准的那些事儿面前,硬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找的一个“原因”罢了。事实上,生活哪里靠什么异秉呢?

我一直喜欢这篇,他对平凡小人物的关注、猜度,甚至有着自我观照的成分,将“神性”或者说“神秘”解构,复原回实实在在、和吃喝拉撒相关的日子。既不故弄玄虚,也不大加嘲讽,这并不是什么“异秉”,只是普通的人们无法接受“无缘无故”,总是要找一个“安心”。

测验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机器

这是我读汪曾祺的第七年,几乎每年都有那么几段时间,我会一遍遍翻出汪曾祺的小说来读。有时是为了测验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机器,有时会用来鼓舞自己不要被眼前发生的事牵绊了情绪。

就好像他故事里的人,自有一种超脱小情绪纠缠的法子,又自有一股生命力和明白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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