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七星 (2014再版名《易安而后见斯人》) 第五章(第一节)

第五章 暮年之歌——《涉江诗》

第一节 浩劫降临与罪人之家

苍翠的珞珈山下,秀丽的东湖一角,真是“晴波浩荡随人远,野色苍茫引兴长。”註美丽的东湖之滨,一向是外国专家的居处之地。沈祖棻在湖北(也就是在人世)的最后十年,就栖息在这里。然而同一个世界,总有不同的侧面。她,这位已有三十多年副教授资历的女学者,最后被赶到已废弃的外国专家的司机住屋。

“三户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那是邻近某疗养院大门的路边依山建筑的一排小屋。阴暗潮湿,房中的水泥地面终年有三分之二是温漉漉的。室内苍蝇成阵,老鼠成群,还有各种毒虫出没。最可怕的是下雨,上漏下漫,桌椅家具都泡在水中,人只能躲在小船似的床上。这就是风光旖旎的湖山一角。

解放后,他们原住在前述的两层楼似石库门的房子里。反右后,千帆已集中进了“牛棚”。祖棻和千帆的继母、妹妹、女儿搬到这司机住屋后,挤在这一个车库大前后隔开算两间的房子里,以非罪人的身份,过着罪人般的生活。文革中祖棻每天还要到约两里路之遥的系里去早请示,晚汇报,学习,开会,有时还要守夜班。荒径远途,经常夜半独行,天寒地冻时则体弱难支,如遇狂风暴雨道路淹没,连自己的家门也找不到。

自1947年武大“六一”惨案后,沈祖棻已不再填词。这时,她忽然用古典诗歌形式记下了这“新居”的实况。

忆惜移居日,山空少四邻。道路绝灯火,蛇蝮伏荆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

新居途未熟,微径记朦胧。衣湿倾盆雨,伞飞卷如风。惊雷山亦震,横潦路难通。举首知家近,残灯一点红。

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草长遮残砌,泥深漫短垣。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

市远多艰难,平居生事微。邻翁分莱与,弱息负薪归。挑水晨炊饭,临湖晓浣衣。班行常夜值,谁与守空扉?

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

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怒哗朝绕户,飞石夜敲门。斫树崩檐瓦,偷绳堕裤裈。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

樵径接渔村,不闻车马喧。湖山何暇赏,朝会及时奔。踏雪天方晓,迎凉日已昏。全家犹健在,十载长儿孙。

这全是实录,摘几则祖棻的日记为证: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六日

……夜早早(仲按,早早是祖棻的外孙女,当时两岁余)发现大门边一大蜈蚣,约六寸多长,半守多宽,二三分厚,从未见过如此大老蜈蚣,用火钳夹烧死。如不发现,被咬,其痛毒不堪设想矣。……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日

……威克(仲按,祖棻之婿)回告,天将大暴雨,并有水雹,自明日起连续至九月十五日,全排屋人均紧张,我家尤甚,即商量挖沟防水计划。威克已约小袁来帮忙,牛儿除共同防御外,并另为我家厨房后门进水措施帮忙。心甚烦忧!

祖棻过去从不写日记。自1975年3月21日起,至她离汉去宁的1977年4月24日止,两年又一月的时间中,却无日不记。鲁迅先生曾说他的日记是登书账,记往来,并不打算给别人看;祖棻的日记则全是平淡的日常生活,生病的病情记录,所谓“琐屑米盐消日月,飞腾意气付云烟。”绝不会料到还会被人摘录。她的日记中绝不谈国家大事(当时是任何人都可以查抄“罪人”及其家属的日记,并可随意断章取义,加以意想不到的罪名的),耗尽她的心力的再也不是唐诗宋词。邻居有时看见她填表,奇怪地说:“这个婆婆还有文化!”她疾病缠身,自言自语于陋室之中,有时在梦中大叫而醒,再不写几个字,也许连文字语言的用处都会忘记了。她兼做自己的护理,厨娘,保姆各项工作,日记的最主要题材,就是保持泥炉煤火,“红炉薪炭冷频添,执爨行吟未得兼。”她为了保炉火,省却劈柴加薪之劳,每每深夜再加上煤饼,清晨赶紧去看,一见炉火尚存,便似了却一件大事。运柴,搬煤都是紧要的环节。早上放鸡,黄昏驱蚊,半夜赶鼠,兢兢业业,如遇水管破了,电灯坏了,便如大祸临头。

她的肠胃功能已经紊乱,没有一天不腹泻肚痛。每日饮食,花生计粒,馒头论片,有时只吃一顿:“新来慵更病,一食似高僧”,她还自嘲说:“盘餐病后朝朝減,衣带新来日日长,饱吸山光饮湖渌,自应肠胃厌膏梁。”“薄粥酸齑亦已捐,空厨偶袅药炉烟,天教久向人间住,辟谷依然未得仙。”

也有病体稍可的时候,又无物可吃,饿得手发抖。想买点新鲜菜蔬,则是:“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后人难以想象当时的供应奇缺,站了半天队,一点菜蔬已经从后门打发,白站一回,徒劳往返。有时又因带错了那五颜六色的配给票而白跑一趟。加上售货员总在开批斗会,经常停止营业,买点东西难上加难。有时走运,祖棻买到了富裕的东西,或是女儿千方百计带了饮食回来。但又霉又湿的房屋无法贮藏,天晴就得翻晒,而搬出搬进,力不从心。有时绳子断了,畚箕翻了,或被猪鸡践踏了乱成一团。

一个高智能的学者,诗人,她的全副心力就是这样消耗的。

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遭遇,“文革”大劫那时钱钟书守仓库,何其芳养猪,巴金扫厕所……这还是幸运的。何似吴宓被打瞎致残,老舍已投水自尽……这些,终于不是以“谤书”之名,而是以反思大白天下,是幸事,还是痛史?

註 本章所引诗,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祖棻之《涉江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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