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肠?新移民华语文学属于中国文学吗? | 二湘《文学的异乡人》(2)

文学的异乡人

二 湘

新移民华人作家的现状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从世界移民作家转向中国新移民作家。按照文章一开头的分类,现在大多数新移民华文作家属于第二类A类,即第一代母语作家,在海外用汉语写作,这里为了叙述之故简称新移民作家。应该说,中国新移民作家和世界移民作家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作品的质量和影响力都远远不及世界移民作家。

新移民华文作家文学起步一般较晚,都是人到中年,生活工作安定下来后,因为对文学的挚爱开始文学创作,而且一般都是业余写作,不少是理工科的博士或硕士,最开始往往是在新媒体上写作。近年来,新移民作家陈河、薛忆沩等的文学作品开始被西方文学出版界看中,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法语等语言,被西方普通读者接受。这个破冰过程是发生在最近两三年里,这是一个缓慢的但已经打开闸门的过程。

▲《花城》2019年第1期“花城关注”关键词为:新海外华语文学

现在有一种逻辑是海外新移民作家因为不能被欧美文学界认可或者没有能力用双语写作,才转为华文写作。这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欧美文学高于中国文学?事实上,新移民作家大多置身双语环境,是有双语能力的,有不少也都尝试过用英文写诗歌、小说和书评,因为文中第二个论点提到的写作出版系统和语境等缘故,还是放弃,最后回归到用母语写作。就像黄锦树在访谈中提到张爱玲在后半生尝试用英文写作是失败的。“美国对她来说就是个悲剧。她失掉那个语境之后,她文学的可能性就被限制住了。张爱玲前半生的文字是彩色的,后半生的文字是黑白的。……中国人写作更没有办法离开故乡。”尝试是可贵的,但是真正最后熟练使用双语或者英语写作甚至被认可,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和坚持。写作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倾诉,用母语书写是每一个人倾诉最自然最流畅的出口。

大陆新移民作家刚刚起步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台湾文学界得到了很多认可和奖项。个别作家在影视圈也获得成功,在市场产生一些影响。然而这种影响回溯到国内文学界是双刃的。一方面个别作者扩大了知名度,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被贴上畅销小说的标签。其实绝大多数新移民作家独居一隅,埋头认真写作,作品并不畅销。同时也很有一部分海外移民作家游离于系统之外,独立自由写作,并不在意外界的关注。

新移民作家目前在国内文学界被接受的状况可以说是忧喜参半。一方面,新移民作家作品近几年在国内出版的数量越来越多,比如十月文艺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一直和海外作家有很多合作,花城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一系列海外作家散文集,鹭江文艺出版社和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海外女作家专辑。另外,站在文学现场第一线的期刊敏锐地注意到新移民作家的作品。《青年作家》《红豆》推出了海外华人作家专栏,《鸭绿江》《香港文学》推出海外专刊,《中华文学选刊》去年开办《八方阅读》栏目,转载海外作家佳作。《花城》开办了《域外视角》栏目,今年的《花城关注》“新海外华语文学”小辑更像是在发掘一些新作家。另外,《江南》《芙蓉》《当代》《收获》《作家》《十月》《北京文学》等期刊也大力推出海外作家的作品。海外作家的移民背景、多元的文化背景以及不同文化的冲撞和融合往往给他们的创作带来充满新意的书写和新鲜的角度。需要说明的是,在期刊编辑这里,题材和写作技巧、完成度同样重要,他们是用同样的选稿标准对待海外作家和本土作家。

而另一方面,在评论方面,研究新移民作家的学者相对较少,研究新移民作家作品的论文登载在重要评论刊物的难度非常之大。海外大部分作家作品刊出后没什么评论,也没有作品研讨会,很多作品发表以后就落入尘埃,在文学界没有太多影响力。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方面是海外移民作家崛起的时间还很短,还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一个新事物被接纳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就如安德斯·奥尔森提到的“过去在西方的民族主义时代以及战争时期,迁移的概念并没有受到重视。因此,乔伊斯、斯泰因或者庞德当初都没有获奖”。另一方面因为距离和交流的缘故,海外大多数作家的作品还没有进入大多数当代评论家的视野。第三个方面是某些评论家对于海外作家的作品存在一定的误解,认为新移民作家还是以“乡愁”和“离散”为中心来想象他们的写作。事实上,严歌苓最新的小说《芳华》、陈河的《外苏河之战》、张翎的《劳燕》都和乡愁离散不搭边。就我个人的观察交流,许多新移民作家的作品也早就脱离了“乡愁”“离散”的主题,而是同样在寻求更国际化的视野和更世界主义的境界。他们的题材从海外生活、乡土故国、战争创伤、职场争斗、科技金融、城市欲望、科幻同人到其他族裔的历史旧痕,可以说是变化多元,而故事发生地更是国际性的,从美国、欧洲、中国、非洲、中东到南北两极,是充满世界性的写作。另外,“乡愁”“离散”就一定是更低级的写作吗?远藤周作、拉什迪、托宾的作品都有“乡愁”“离散”的概念存在,这是人类最基本最真实的情感,真情实感自然流露,把“乡愁”“离散”作为小说的一个淡薄的背景色和真实的注脚,在小说里写出超越“乡愁”的主题也未尝不是一个思路。

海外作家的不少题材触及冷战和国内的当下,但是却并不是为了迎合国内读者、迎合国内市场而写。事实上,随着交通和网络的便利、信息的充分发达,移民作家和非移民作家的差异性将越来越小,写作越来越充满世界性。题材和资源都是共享。移民作家可以写原住国的题材,非移民作家也同样可以写异域的题材,而历史题材、冷战题材、当下题材更是人人都可以写的。事实上,同一个题材,不同地域和不同价值观的人写出来是有差异的,比如写战争,比如写爱情,《英国病人》是迥异于《战争与和平》的,《劳燕》也是不同于《重庆之眼》的。而这也丰富了文学的内涵和视角。

目力所及,许多海外作家依然保有写作的初心,写作更多是发自内心的需要和热爱。受益于海外相对宽松的写作环境,他们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能把握好的题材,同时也不断挑战自己写一些相对陌生和遥远的题材。他们并没有刻意追随市场,也没有刻意追随当下中国的文学导向。之所以会触及冷战和当下题材,恰恰是他们对题材足够敏锐,比如越战,几乎没有什么国内作家写,同时这也是一个敏感题材,写这类题材,作家需要足够的勇气。海外作家写国内的当下也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因为他们没有时刻置身其中,缺少生活细节,需要作家做很多准备和访谈工作才能准确生动描述。

其实,当人们评断一个作品优秀与否往往忽略了作品的题材和作者的文化背景,真正的一流作品和一流作家是没有国界之分的,是属于世界的。作家们对于作品的深刻性、思想性和文字准确到位的追求是共通的。衡量一个作家是否优秀,更是和地域和题材无关,更多的是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广度和高度。

一方面评论家不应以题材和作家新旧与否作为标准,而应以写作技巧、写作理念和作品的完成度为标准,阅读了足够多海外作家的文本之后再做定论。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就是海外作家需要努力写出更高品质、更震撼、让人惊艳、口口相传的作品;用作品说话,对于文字的敬崇会让人们放下一切偏见。另外,海外华人作家也可以利用自己双语和近距离接近欧美等国出版系统的优势,尝试在海外翻译推广自己的作品,推广国内作家的作品,在中西文化交流上做到一个桥梁的作用。希望有一天,中国移民作家能够像世界上其他移民作家一样,作品拥有更辽阔和深远的影响力。

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想,新移民作家拥有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可以遵循自己内心写作,已然是件幸事。其实不必太在意外界和评论的导向。时间之河会洗涤沙土,留下些许闪亮的用语言凝成的超越时间的宇宙尘埃。

新移民华文文学的版图归属

最后说说新移民华文文学的版图归属问题。现在一些学者对把新移民文学划分到中国文学版图持怀疑和排斥态度。新移民文学的确有其多元性和复杂性,也一直被边缘化,更有“盲肠”之说,归属问题也是各执己见。如若考虑到文学是以语言为基础,是语言的艺术,文学是人学,操持同一种语言同根同源,面向同样中文读者群的新移民作家的作品则应归并到中国文学的版图,反而是哈金、李翊云、伍绮诗等以英文为主要传播媒介的海外作家不需要,大概也不会太在意国内评论家对他们的研究和论断。李翊云就明确表示不希望作品被翻译成中文。

黄锦树在访谈中提到马来西亚华人越来越被边缘化,他的书在马来西亚只能卖到150本,无人关注,只好转战台湾。他留学台湾后留在台湾,一直发展不错。台湾文学界非常包容,没有因为担心审美趋同性而拒绝他的作品,而是高度接纳。黄锦树在台湾斩获多项奖项,他的《雨》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及金鼎奖文学图书奖。非常欣慰的是,《雨》引进大陆出版后,获得好评无数,豆瓣得分高达8.6分,获首届“北京大学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文文学奖”,并进入《南方周末》“年度十大好书”。

▲ 黄锦树

一个国家也好,一个地方也好,文学发展需要的是大格局、大视野,是敢为新的勇气和博大的胸怀。比如《作家》当年的办刊人有远见卓识,把刊名从《长春》改为《作家》,就是要打破地域之限,铺陈宏大格局。《山花》的前主编何锐先生也提到“在一个全面开放的时代,过分强调地域性,实质上是狭隘性和保守性的表现”。中国当代文学版图,如果因为狭隘的地域主义、题材的缘故或者审美趋同性的考量而把新移民文学拒之门外,是令人惋惜和遗憾的,而同时,也会使中国文学的将来缺失了一种可能。

青年评论家木叶的一句话“乘一根刺穿越大海”,可以说是对文学评论,同时也是对文学创作极好的诠释。文学评论也好,文学创作也好,需要如刺一般犀利、敏锐、冷静,同时又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和肚量,像大海一样包容、深厚、宽广。文学应该是开放的、自由的,没有确凿边界的,是百花齐放多姿多彩的。文学评论也应该是思辨的、独立的、百家争鸣的、勇于打破固化思维的。无论是新人还是名家,无论是海外作家还是本土作家,无论是老派海外作家,还是新海外作家,都以同样的平常之心、公正之心来对待。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一点点的包容,一点点的善意,一点点的关注,一点点的鼓励都会产生令人惊诧的光亮和力量。

新移民文学应该也逐渐会成为中国文学延拓的一部分,这是对中国文学多样化和完整性的一个补充,虽然这个接纳和认可的时间可能会有些漫长。随着文化和人员交流的增多,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人们心态将越来越开放和包容,狭隘的地域主义必会慢慢让步于世界化和多元化的价值观和文学观。让我们一起到世界去,满怀着对文字共同的敬畏和对无限可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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