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丨四年前,她画的中国“独生小孩”打动了全世界

距离那本感动了无数人的绘本《独生小孩》的首次出版,已经过去了四年。只有着黑、白两种色调的《独生小孩》,成为了《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儿童绘本,也让郭婧开启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只需要一张纸、一根铅笔的人生。

清晨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床上,也将空气里的灰尘染成了金色,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还在酣睡之中。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灰尘不断飞舞着,像金子一样飞舞着。这是绘本《暴风雨》留给读者最后的场景,也是作者郭婧最喜欢的一幅画面。

《暴风雨》

今天,距离那本感动了无数人的绘本《独生小孩》

(The Only Child)

的首次出版,已经过去了四年。2015年6月,美国企鹅兰登出版了这部作品,也是郭婧的第一部作品,在此之前,她没有想过一部完全讲述她自己人生故事的绘本,会在异国他乡出版。而接下来的故事更加不可思议,只有着黑、白两种色调的《独生小孩》,成为了《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儿童绘本,也让她开启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只需要一张纸、一根铅笔的人生。

《独生小孩》

在麋鹿的指引之下,小孩和海獭、鲸鱼相遇,最终返回家中,安然入睡。生于80年代初的郭婧,用铅笔画这一纯粹安静的方式,记录属于80、90年代独生子女共同的童年记忆,纪念一段自我追寻的漫漫征途。

在用铅笔画出孤单的童年以后,郭婧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描绘了另一个有关于孤独的故事。记录了曾经给她带来欢乐和温暖的小狗豆豆。

在《暴风雨》的扉页上,写着“献给我走失的小狗,豆豆。想念你。”

9年前走失的豆豆。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豆豆是郭婧人生中的第一只小狗,最喜欢在清晨的草地上撒欢,追逐邻居家的大金毛,蜷在她的脚边看她画画。但在九年前的夜晚,豆豆走丢了。郭婧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没有任何结果。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郭婧时常想起豆豆,想起它黑眼睛中映射出的无限温柔和依恋。

郭婧想画一本和豆豆有关的书。《独生小孩》的出版和随之而来的荣誉,带给了郭婧很长一段时间的喧嚣,使她不得不配合出版社跑活动、做采访。好在喧嚣总会过去。在一切都沉寂下来以后,郭婧开始了《暴风雨》的创作。

郭婧

与《独生小孩》相比,《暴风雨》依然保持了安静纯粹的画风,却不再只有黑白两种色调。这似乎是某种巧合,也可能是某种表露——在终于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之后,她的生活开始变得明亮,也多了许多色彩。

几天前,郭婧在自己的朋友圈中晒出了一条喜讯,《暴风雨》刚刚入选了2019年科克斯书评年度最佳图书

(KirkusReviews Best Book of 2019)

,这真的是一个好消息。

“独生小孩”后的郭婧:“放空”可以触发孩子的想象和灵感

在离开了山西太原老家以后,郭婧时常回想起童年的一次经历:六七岁时,她乘坐25路公交车去姥姥家,因为在电车上睡着了,她下错了车,误入一片树林,当时害怕极了。背着暑假作业和呼啦圈,她边跑边哭,逆着电车线徒步了很久,才找到公交车站。这个似曾相识的画面,后来出现在《独生小孩》之中,成为她故事的缘起。

《独生小孩》

在这部作品之中,郭婧不着一字,用默片电影的方式,讲述了一个独生孩子孤独而又充满幻想的童年。那只陪伴着小女孩漫步云端的麋鹿,承载了孩子对世界的幻想,也分担了她的孤独。《独生小孩》中充满了个人化记忆和私人化的表达,它以虚构的梦境,呈现出一个孩子的精神世界,唤起了独生子女一代的共同回忆。作为“80后”独生一代的郭婧,在这本书中画下了她成长中的疏离与孤独。

从1970年代开始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直到2015年全面结束,这项国策持续了五十年,也让许许多多中国人的生活与独生子女息息相关。虽然在当下的中国,更多人关注的话题已从独生子女,变成了“二宝”,但这并不意味着独生子女的退出。抛开政策背后,孩子孤独成长的故事伤感而温暖,更加令人感动。

《独生小孩》

四年前,因为打动了企鹅兰登书屋的编辑,《独生小孩》得以在美国出版,盛誉也随之纷至沓来。《华盛顿邮报》说“整个故事好似发生在一个梦幻的地方,使人联想到雷蒙德·布里格斯

(Raymond Briggs)

的经典作品《雪人》

(The Snowman ,1976)

”。《今日美国》说它“处处洋溢着惊奇、悲伤和无穷无尽的想象力”。《纽约时报》更是将它选为年度十佳儿童绘本,评委萨曼莎·亨特称它是“梦幻题材的无字处女作”。

—— 对话郭婧 ——

新京报:创作《独生小孩》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状态?有想到后来取得的成功吗?

郭婧:在创作《独生小孩》的时候,我每天早上出门去遛弯儿,然后逆着人潮回家。每个人都从家走到地铁站去上班,只有我一个人是逆行的,这种感觉让我迷恋,让我有点小激动。这种特别让我感觉挺有意思,我不喜欢那种随波逐流的生活。

《独生小孩》

那时候也会觉得,第一本书肯定不会特别成功,像是一个实验品,就想试试自己可不可以。但是没想到,第一本书也得到这么多的认可,看来一些发自内心的东西,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共鸣。

新京报: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会和书中的小女孩一样幻想吗?会想些什么?

郭婧:我小时候经常胡思乱想。有时候,站在阳台上我就会想,我上完小学以后要上中学,上完高中以后要上大学,这也太漫长了。当时就觉得人生没有希望,而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

在太原的城市里,窗户外面是不断的楼,楼后面还有楼。我就在想,楼后面是什么?再往前走的话,世界的界限是在哪儿?有没有尽头?我觉得这种“放空”的时间,可以触发孩子很多想象和灵感。如果生活被填得太满,没有一个自我“放空”的过程,可能会限制孩子们的想象。而且如果太忙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感受想去表达。

《独生小孩》

新京报:这部作品在美国一经出版就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似乎外国读者更加关心“独生子女”这种特殊的状态?为什么《独生小孩》可以打动如此之多中国以外的读者呢?

郭婧:我在做《独生小孩》的时候,其实很单纯,就是想画一个很自我的东西,包括《独生小孩》这个书名也是在画完之后,才定下

(这样)

一个标题。

像我父辈那一代人,好像没有那么多的危机感。我个人印象中,小的时候,父母会很放心地把我放在家里,就出去了。现在说把一个小孩放在家里,好像就很不尽责。我记得小学四年级开始,下了晚自习就七八点钟,我要坐半个小时汽车,去学画画,然后学完画画要坐末班车回家,就晚上10点了。然后那会儿跟我妈聊,她就说,搁现在,让一小学生大晚上出去上课,还真是不敢让他走。我也没有小孩,不太好比较,可能是现在的家长普遍比较焦虑。

《独生小孩》

我觉得国外读者好像很单纯。他会觉得这是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包括当时出版的时候,出版社也不理解,说为什么要把小孩一个人放在家里面,说在美国这是犯法的。后来我就解释了一下,他就觉得他们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对于读者来说,他们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包括我也看过很多留言,还有读者反馈,很多人也是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包括《纽约时报》书评,说打动他们的是这个故事里面所表达的情感。

新京报: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部作品,你的想法有发生过一些变化吗?

郭婧:现在再来看那个时候的状态,的确比较压抑,让我现在去做的话,我状态是不一样的。绘本的魅力就在于它展现了每个时间段不一样的状态,每一个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感觉这也是艺术品让人打动的地方,就是它每一个阶段创作东西都不一样,包括像凡·高。为什么在研究这些艺术家的作品的时候,要研究他们的八卦、私生活,

(因为)

可以了解到他作品更多的细节和来历。

《独生小孩》,郭婧著,中信出版社 2016年9月版。

“暴风雨”就像催化剂,把两个孤独的灵魂联系在一起

《独生小孩》的成功,打破了郭婧平静的生活,“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跑活动、做采访,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忙。”在一切回归正轨之后,她开始了对《暴风雨》的创作。

《暴风雨》

这个故事有两个主人公,一只流浪的小狗,和一个善良的女孩。当他们意外相遇以后,一天又一天,女孩尝试着去接近,小狗却一次又一次逃跑,直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袭来。在这里,暴风雨成为了郭婧笔下的催化剂,让两个孤独的灵魂最终走到了一起。

比起童年怀旧的忧伤,孤独更像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在整个和郭婧的交谈过程中,“孤独”是最多被提及的字眼之一。拥有孤独的人,才能拥有真正的自我。正如叔本华所说:“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那他就是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

《暴风雨》,郭婧著,中信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 对话郭婧 ——

新京报:为什么第二部作品会被命名为《暴风雨》?你想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郭婧:其实这个名字是画完全书以后起的。“暴风雨”就像是一个催化剂,把两个孤独的灵魂联系在一起。我觉得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总会经历很多的考验和坎坷。孤独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它可以把人与人连接得更加紧密,也可以摧毁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创作这个故事,最简单的一个初衷,就是我九年前走丢的一条小狗豆豆,它长得和书里的小狗一模一样。它的走丢对我影响蛮大的,那个时候我漂泊在北京,把它拉扯大,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自从它走丢以后,这个心结我一直都没放下,一直都在想它。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走丢以后,我总是找不到它。也许是它太可爱了,被人留下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所以我很想画一本和它有关的书。

父母家养的小狗和《暴风雨》合影。

在这本书的前半部分,他们彼此不信任,特别是处于弱势一方的狗狗,出于自我保护,它一直都处于逃离的状态。在小女孩不断试探,不断构建友谊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建立了信任感。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这种关系是特别敏感和脆弱的。这个过程是理念表达最为关键的部分。所以这本书的前半部分也是修改次数最多,最难画的。

新京报:不管是《独生小孩》,还是《暴风雨》,你都提到了孤独。为什么会对孤独这种情绪特别执着?

郭婧:我总是感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特别孤独的灵魂,包括我自己。因为漂泊的地方比较多,我总是会经历很多离别,包括亲情的

(离别)

和友情的

(离别)

。在离别的时候,我会有很多感触。不光是我,每个人都会不断面对离别,有着离别之后的孤独感。

《暴风雨》

另一方面,孤独感也会存在于人群之中。哪怕是很热闹的人群里面,自我那种孤独感也是很强烈的:也许你周围围绕了很多人,但是你可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或者很难找到一个懂自己的人。

(这种情况下)

孤独感也会存在。

同时,随着人年纪越来越大,孤独的时间占的比例也会越来越大,这可能是各方面原因所导致的,让我们只能和孤独为伴。我觉得孤独是人生必备的课程,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而且,真正的陪伴有时候其实是心理上的

(陪伴)

。如果用官方一点的话来说,狗狗在暴风雨中收获了温暖的家,我也希望每个孤独的灵魂都可以找到温暖的归宿,也许是精神上的归宿。

《暴风雨》

新京报:虽然你竭力表现的是孤独,但我却从画面中看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并不会觉得特别悲伤,或者很伤感。你如何看待孤独?

郭婧:孤独是每个人都不可能逃避的命题,我觉得孤独是一个中性词,它不是贬义的。当然,如果一个人与社会太隔离的话,肯定也不是一个健康生活方式。但是人还是需要一个放松的时间,不断放空自己,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需要通过冥想等放空的方式,去让水面慢慢平息下来,然后才能看到自己的内心。

就好像冰山理论一样,如何让我们去窥视自己内心隐藏在水下面的那一部分冰山,去更多地了解自己?这种过程是没有办法在特别喧嚣热闹的环境里面得到的。我觉得,孤独是一个必经之路,是去审视自己内心的过程。包括画画、修行或者录像艺术创作,他们都必须要承受孤独。

《暴风雨》

大家都知道蝴蝶效应,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可能会引起海啸,对于创作者来说也是如此。创作时候,创作者是特别敏感的一个个体,外界对于创作者产生的影响,往往要比蝴蝶翅膀的影响来得更大,也更凶猛。那么,如何与外界产生联系?如何去平衡孤独和外界之间的关系?也是创作者需要不断去修炼的过程。

表达对卑微生命的关怀:哪怕是一粒灰尘,也可以在金色的阳光下不断飞舞

在孤独之外,帕蒂·史密斯

(Patti Smith)

是潜藏在画面之中的一条暗线,代表着一种自我的力量。帕蒂是郭婧非常喜欢的偶像。生活在小城镇的帕蒂,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她喜欢写自己的东西,却总是不被人理解。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帕蒂一个人开始了流浪。从落魄街头、坎坷流浪的孤独女孩,到摇滚教母,这段充满传奇性的经历,让郭婧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潜藏在她身上已久的力量。

《暴风雨》。女孩所住公寓的原型,实际上是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家。

当郭婧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曾经被父母送去学电子琴。对于那个崇尚个性解放的她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煎熬,老师的不断否定,彻底断绝了她成为一名音乐家的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美术启蒙老师却打开了她人生中的一扇窗户,即便她的画作狂野粗糙,老师依然给予了她足够的肯定,他说,“你这种风格太特别了,独一无二,你应该发展你的天性,想怎么画怎么画,千万不要被别人影响。”“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但是他的观念对我一生都有很多的影响。我在绘画里面释放自我,然后找到自我和肯定自我。

郭婧说,书中的流浪狗,实际上代表着一切卑微的生命,“我希望可以与他们平等相处,然后温暖相待。哪怕它是一只流浪狗,哪怕它是一粒灰尘,也可以在爱的温暖下,变成金色阳光中不断飞舞的那种状态。”

—— 对话郭婧 ——

新京报: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一些隐藏在画面之内的秘密?可以剧透一下吗?

郭婧:其实书中小女孩住的地方,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位摇滚教母帕蒂·史密斯

(Patti Smith)

的住宅。

摇滚教母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

《独生小孩》是一个特别个人化、私人化的东西,《暴风雨》同样有我个人化的东西在里边,我想表达一些隐藏的东西。比如我想表达对卑微生命的关怀,因为这是一只流浪狗,它看上去不是特别漂亮,也不是很可爱,它很脏,毛很乱,是一个流浪的状态。

流浪狗就好像是社会最底层,这些人往往都是社会中的一粒灰尘。我希望可以与他们平等相处,然后温暖相待。哪怕它是一只流浪狗,哪怕它是一粒灰尘,也可以在爱的温暖下,变成金色阳光中不断飞舞的那种状态。就像是最后一页画中的灰尘一样。我觉得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面其实特别美,像金子一样在飞舞。

新京报:你的两部绘本都是无字绘本,为什么特别青睐这种形式?

郭婧:首先我觉得无字绘本的魅力,在于它没有文字去限制读者的想象,反而有着激发读者视觉的冲击力,可以让他们去体会这个故事和情感。对于我来说,这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种表达方式。而且对于我自身来说,用图画去表达更舒服一些。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表达方式,有的人喜欢用文字去表达,有的人喜欢用音符去表达,有的人喜欢用肢体语言比如舞蹈去表达。对于我来说,就是用绘画、视觉去表达。

《暴风雨》

另外一方面,刚开始我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绘本,我觉得是在画一个电影,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我脑子里边,被我投射了无数遍。但电影是一个流程体系特别完整的、工业化的产物,涉及资本等一系列问题,表达也会受到很多限制,不是很容易实现。做绘本就像是一部默片电影,我可以用最低的成本去表达,只需要一张纸、一根铅笔。对我来说,做绘本就好像是实现了我的电影梦。

新京报:在你创作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的偏好?似乎艺术家总是与众不同。

郭婧:我得有窗户,没窗户我感觉就像没有氧气一样。我特别喜欢早上一睁眼,阳光洒在屋里面那种感受,然后看灰尘在那里飘。

我觉得,特别幸福的那种片段,往往是生活里面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我想起和豆豆在一起,并不是说我俩有多开心,笑得有多快乐!特别幸福的片段往往是特别常见的瞬间,有时候是带它早上出去,跟它散步。有时候是我跟它说肚子不舒服,它就一直趴在我肚子上面。因为冬天很冷,我俩依偎在一块,那种温暖,那种温度,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暴风雨》。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灰尘不断飞舞着,像金子一样飞舞。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榕小崧 安也

校对丨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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