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西塘的鳑鲏鱼汤

爷爷总是一遍一遍和我说,他记忆里的家应有的样式:江南多雨,因此这里有千余米长的廊棚。只要走到廊棚下,人们交谈、买卖、读书,再无淋湿之虞。

鳑鲏鱼真小。做成汤端上来,一碗之中,最长一条,没超过手指。但对着那么小的鱼,爷爷快哭了。他说,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尽管那一刻,他举起的勺未入嘴。

但他坚信,只要回到西塘,一切必定如故。其实肯定会有变化。毕竟他离开这里时才16岁。而我第一次陪他去时,我已经16岁了。

我眼里初见的西塘,处于20世纪末的当口,已明确进入旅游开发,但还未被商业化裹挟。小镇当时,还安静的是一个小镇。一些住户在自家门口摆出煤炉,卖些麦芽塌饼等土产。游客不多。人们走动,听得见脚步声在石板上回响。石板下的河面,倒映着远远近近的桥,有青年妇人在桥下洗濯。河面起波纹,使倒影其中的两岸粉墙黛瓦生动起来。多年未回来,爷爷迫不及待开始用乡音,而不是用上海话,逐一念着这些房子原先的堂名和住户的名字。

我永远记得那时光倒流的瞬间。因为一碗鳑鲏鱼汤。爷爷似乎完全忘记身边的人物,全然回到16岁前,他日日身处其中的——西塘。

在上海的家里,多少次听到这两个字。爷爷总是一遍一遍和我说,他记忆里的家应有的样式:江南多雨,因此这里有千余米长的廊棚。只要走到廊棚下,人们交谈、买卖、读书,再无淋湿之虞。临河木结构的建筑,榫卯咬合,一进一进的门槛跨进去,每一处雕梁画栋的细部,都刻着祖先对后代耕读传家的期许。走出家门,沿着石板,会遇到一座座桥。每一座桥有每一座桥的名字。久而久之,这些桥,就好像久居于此的人一样,它们不再是一样物事,而成了小镇里的一个拥有魂灵的生命。

在陆路还不发达的过去,出小镇,就是到河边坐一艘小船。橹桨摇一夜,舟里的学生娃、读书人、做生意的、做手艺的人就睡一夜,早晨醒来,就到了周边的乡镇、城市。战乱年代,爷爷离家到上海求学,继而在黄浦江边工作安家,生儿育女。他本分谨慎的行为模式,他对生活细节追求的审美,依旧按照西塘的规矩运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所以我也和他一样笃信,我们的家在上海,但根在水乡。像无数当时移民上海的家庭那样,彼此命运互为映照。江南水乡里的人家,有坚守家中务农务工求学的,也有外出读书做事赚钱的,但靠着水流往来,互通有无,文脉不断。小桥枕着的水波荡漾,不仅仅是诗意的,也联动着整个更大区域的互动。从热闹摩登的上海溯流而上,沿着历史的长河追踪过去,我们总能在水网密集的江南腹地,在一个类似这样的小镇里,找到自己的出发点。

成年后,我也常常到西塘来。在上海旅游集散中心搭车,后来可选高铁和自驾车。有时外国、外地朋友来沪想看传统江南,我也总是会带他们来这。差不多又一个16年过去了。眼见着古镇开始变热闹。但不知何时开始,本地居民的身影从石板路上消失了,连带着本地乡音也消失。原先廊棚下,只有一两家饭店茶馆,后来餐饮场所越开越密,各地方言,大声揽客,曾经的麦芽塌饼的清香,被湮没在辣炒年糕、火宫殿臭豆腐、剁椒鱼头的油烟味里。撑船的橹桨声,被店家外放的网络神曲和蹦迪舞厅发出的乐声盖住。明明粉墙黛瓦的房子还在,小桥倒影的外貌没变,但当远道而来的朋友指着问,这就是江南文化吗?这就是水乡小镇吗?我几乎要逃。

还好爷爷不会看到了啊。我想。

我最近一次去西塘,在景区的小街上,挤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被外放广告揽客声震到头疼。但我还是一家一家店找过去,我想找一碗鳑鲏鱼汤。在鳞次栉比的饭店里,有卖剁椒牛蛙的、有卖撸串的、爆浆芝士奶茶和麻辣酥饼的。饭点到来,极为年轻的小哥和小妹,染发刺青,手持菜单,站在一间间店门口招揽生意,迎面便张手欲扑。那一天,我最后放弃了。

爷爷告诉过我,这种小鱼过去在水乡常见,虽不名贵,但必须生活在水流缓慢、水草丰盛的环境里,且对水质要求很高,人工饲养很难成活。所以即便在几乎能买到全世界产品的上海,我们也从无机会吃到鳑鲏鱼。这是江南水域里特有的生灵,也是此地天时地利人和互相作用的见证。

当产生小镇的农耕文化改变,当曾承担重任的水陆交通赋闲,当商业开发的考核指标出现,时代变化,改变必然发生。可将承载文化和情思的家园,变成徒有其表的空壳布景,西塘长长的廊棚下,悠悠青石板上的临水小桌面上,是否只能让位于眼前烈火烹油的买卖?是否还能有一张安静的桌子,摆得出一碗鳑鲏鱼汤,盛得下一份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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