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网络电影导演纪实录

文 │ 夏天

相比于院线电影多年来的稳扎稳打,网络电影的发展步伐显然更为轻快。

它和网剧共同诞生于网生内容兴起之时,从野蛮生长时的一本万利,到工业逻辑的秩序建立,5年时间快速发展,已经成为影视行业中的一股力量。 新媒介的崛起带来多元内容,也为向往中国电影工业的草根创作者们,提供了一条新的通向观众的途径。

他们有的拿着一台数码摄像机开始了第一部短片拍摄,自微电影时代伴随网生内容的发展,顺着时代潮流直下扣响了网络电影的大门; 有的科班出身,碍于传统院线门槛高企,在网络电影里获得了拍摄第一部长片的机会; 有的来自传统影视行业,瞄准网络电影背后更自由的宽容度,将尘封近10年的剧本创作为影像。 这群在网络电影行业里披荆斩棘、实现进阶的青年导演,见证并参与着网络电影的命运,与它骨血相连。

凭借《四大名捕》系列、《水怪》等头部作品,项氏兄弟已经发展为网络电影行业中的一块招牌; 林珍钊打造的《大蛇》,成功打破分账票房天花板,掀起网络电影怪兽题材热潮; 《魔国志》之后,回宇打造的《大汉十三将》系列叙事风格血性而粗粝,填补了网络电影古代战争题材类型空白的系列; 刘博文执导的《哀乐女子天团》《出走人生电台》,邢键钧自编自导的《我是好人》《拯救鲁比克》,这些“非典型”网络电影,都助力着网络电影撕下刻板标签。

一本万利的时代,他们品尝过资本的鲜美果实,同时也在持续加速快跑中,被网络电影挥之不去的粗制滥造感裹挟。 2018年大制作《如懿传》落地视频平台还是大新闻,2019年《长安十二时辰》《全职高手》等大体量网剧出现已经不再是新鲜事。 本是同根生的网剧已成功上岸,坐落在品质的高地,而受困于拍摄周期短、播出快、品质欠佳等根深蒂固的顽疾,网络电影仍处于影视行业边缘位置。

新锐导演凭借网剧打响名号,顺利实现跃迁,身份认同的挣扎是独属于第一代网络电影导演的困境。 尽管网络电影已经去掉网络大电影中的“大”字,被官方正本清源,但野蛮生长那几年遗留下的刻板印象,乃至如今高品质标杆作品仍旧稀缺的境况,都让网络电影警钟长鸣。 他们身处其中,一方面身为网络电影行业中的佼佼者,受资本青睐; 另一方面在得失之间,对自我身份认同这一命题永不停歇的探索着。

资本风起

《僵尸来了》是2015年项氏兄弟打造的第一部网络电影。

那时网络电影刚刚兴起,在《道士出山》凭借28万成本撬动1500万票房的消息刺激下,行业刮起了以低俗噱头打擦边球的掘金潮。 据统计,2015年网络电影全网上线超过650部,其中超过200部作品存在打“擦边球”现象。 涵盖僵尸、贞子、大胸美女元素的《僵尸来了》也位列其中。

项秋良不否认当时为迎合市场做出的尝试,“因为不能失败,这钱(60万)是借来的。

2010年,美术专业毕业的项氏三兄弟成立影视公司,“当时的模式是拍广告来(养)创作”,完成心中对内容创作的向往。 2014年在网络电影兴起之前,三人将几年来拍摄广告片积攒下的几十万积蓄,一腔热血的投入院线青春电影《再见再见》的拍摄中,“当时想得太简单,觉得拍个长片就能上院线。 ”最终影片没能成功发行,积蓄也付诸东流。

项氏三兄弟

尽管经历了一次长片的滑铁卢,“我们必须迈出这一步。 ”项秋良告诉骨朵。 那时,摆在三兄弟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放弃创作,专注于广告; 二是大胆转型,认真做电影。 前者更为扎实稳妥,但无奈后者才是心之所向,那正是他们渴求已久的影像载体。 最终60万成本的《僵尸来了》,撬动了300万的分账成绩。

项氏兄弟是当时网络电影行业从业者的典型缩影: 从广告、微电影行业迁徙而来,瞄准网络电影这一新兴领域,在资金有限和经验欠缺的双重限制下,凭借生涩稚嫩和带有“擦边球”元素的网络电影,掘得第一桶金 。 网络电影向他们开启了一扇通往电影殿堂的大门。

拍摄网络电影最让他们感到幸福的是,网络电影的快速打造模式背后,可以“很快的把上一部的错误在下一部里面去解决。 ”这是院线电影几年才出一部的节奏无法达到的实践,网络电影为他们提供了快速成长的机会。

与项氏兄弟主动通过网络电影顺利迈入影视行业不同,2015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专业的刘博文,在网络电影行业经历了更为被动的冰与火时刻。

在网络渠道出现前,中国青年导演缺乏成长阶梯,导演系毕业生通往正式导演的途径只有三条: 拍微电影、做编剧以及跟组。 网络电影持续爆发,上片量从2015年的680部一跃达到2016年的2463部,还未走向社会的新人导演成为资本哄抢的对象。 当时刘博文刚凭借毕业作业获得一些奖项,网络电影向他伸来橄榄枝。

导演刘博文

那是一次磨人的经历。 仅项目开拍前一个月,刘博文进组。 项目启动相对仓促,剧本还未打磨成型,他只能先凭借大概印象去勘景,开展一系列筹备工作,“剧本还在弄,所以其他工作很难展开。 ”临近开拍前3天才拿到剧本一稿,作为导演他必须先同编剧修整剧本,只能让摄像师代替自己勘景,挑出可拍摄的场景。 没有分镜、场景待定、一切匆忙 。 “就这样摸着石头走着看的方式把东西给拍了。 ”

拍完后刘博文就有些焦虑。 毕业作业带来的荣誉和认可还未散去,接踵来的是自我怀疑,“感觉在吃老本儿,毕业作品是偏个人表达的质感,没想到就这样仓促拍了第一次长片,还是个喜剧片。 ”

那时,行业发展势头太过迅猛,原本应是青年导演、编剧的孵化器之地,却也成为了资本拔苗助长的掘金池。 大量品质粗糙的网络电影被炮制出来,走向市场,瓜分平台红利。 “当时大部分影片的制作品质差异很大,很多制作粗糙的影片也盈利很多,感觉很难相信。 ”回宇告诉骨朵。 在了解票房补贴的营收原理之前,行业乱象频出一度让他不敢相信网络电影的营收,尽管是早在微电影时代就已经成长起来的网生导演,他因此对于网络电影行业一度充满迟疑。

拨乱反正

也正是这段野蛮生长的时期,加快了网络电影进入“拨乱反正”的阶段。

2017年,网络电影开始面对更严峻的审查体系与市场考验。 2017年,3月1日《电影产业促进法》正式实施,宣告“未来网络大电影与院线电影审查标准将统一”; 6月1日,国家新闻出版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视听节目创作播出管理的通知》,要求网络视频绝不能制造低俗噱头,自觉远离低级趣味。

政策向市场发出了明确的改变信号,精品化是必然趋势。 视频平台与传统影视公司提供资源协助,爱奇艺联合慈文传媒打造《哀乐女子天团》,核心制片团队来自成龙主演电影《机器之血》。

这是刘博文执导的第二部作品。 尽管《哀乐女子天团》在资金限制下,极个别场景临时调整,未能实现,但在刘博文看来,这次作品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当时项目筹备加上实地拍摄,耗去大半年,超过大部分网络电影的制作周期。 影片讲述了五个女孩通过在葬礼上为逝者做告别仪式,从中找到人生方向,实现人生价值的故事,是刘博文喜欢的故事类型。

带有一股科班出身式创作者的使命感,刘博文钟爱现实主义题材,时刻关注时政新闻,与社会话题相连,这也让他对网络电影项目的选择更为谨慎。 继《哀乐女子天团》后,他拍摄了《出走人生电台》,都是借助故事向观众传递着内在价值的作品。

就是在政策引导与视频平台的协同中,网络电影实现了“去粗取精”,从“量变”积累向“质变”爆发的转变。 据爱奇艺发布的《2017年网络大电影行业发展报告》显示,2017年平台审核不予上线的网络电影数量达20%,大量不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软色情、擦边球、蹭IP被全面挤压出局。

导演回宇

但网络电影终究还是门盘子不大、具有风险的生意。 导演回宇告诉骨朵,在踏入网络电影行业之后,他希望用增加网络电影制作体量的方式助推网络电影品质升级逼近院线电影品质。 其执导的《魔国志》《大汉十三将》系列都是行业的头部资本阵容,但同时又出于回收成本的考量,作品大多采用了套拍的形式: 即同样的场景、人员再度利用,拍摄多部作品。 这也是截至目前,网络电影行业较为流行的制作模式。

在网络电影逐渐回归“精耕细作”的过程中,瞄准这一新生影像载体,也有成熟影视人在陆续入场。

导演邢键钧自踏入影视行业开始,就有写故事、剧本的习惯。 他不关心网络电影什么题材火了,又出现了多少部爆款作品,由于这一内容品类靠近观众、轻巧灵活、可操控性高,网络电影成为了他安放故事的一个重要载体。

第一部网络电影作品《缞神契约》,就是2008年就已经写好的剧本,“就是我觉得在我储备的剧本里面,应该这个比较适合于网络吧,然后就顺其自然就把它拍掉。 ”

2017年其自编自导的黑色幽默、犯罪题材电影《我是好人》,获得了2018年上海国际电影节 “年度精品网络电影”荣誉。 他向骨朵透露,在将影片打造为网络电影前,有影视公司想拿去拍成院线电影。 尽管他希望自己的故事自己拍,但投资人认为大导演拍摄票房更有保障,希望由擅长黑色幽默风格的宁浩执导。 邢键钧认识宁浩,宁浩私下建议他,“你自己的作品要自己完成”。

导演邢键钧

作为创作者,对于故事理解更深刻也更透彻,邢键钧是希望能自己完成作品的导演。 就是在多次这样的撕扯中,掣肘较少的网络电影,为他带来解决方案。 其执导的第一部网络电影《缞神契约》,200万成本大多源自他自己的积蓄。 他以每年一部的节奏,产出网络电影作品。 这期间还拍摄了网剧《失控》,在豆瓣上赢得了7.2的评分。 那原本也是一个电影剧本,只是在创作过程中,发现电影时长不足以将故事讲清楚才改为了网剧。

在资本与创作之间,他没有太多顾虑与撕扯,坦言“完成一个自己想做的东西这可能更重要。 ”

那么,“网络电影是可以容纳下有表达的创作者的? ”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每个类型都有它的受众,很多我觉得可能观众会看得不是很清楚的点, 但是他们都能感受到,他们一点都不low其实 。 ”

困境仍在

历经2017年的政策洗礼后,2018年网络电影持续加速快跑。 年初网络电影分账TOP1还停留在3000万,到了年末,这一数字被刷新至5000万,票房纪录以近翻一番的速度高速增长。 “高分账网大俱乐部”迎来更多新成员,2017年13部网络电影突破1000万分账票房,到了2018年,这一数字被刷新至34部。

林珍钊是在这一年正式向网络电影行业递出“名片”的导演。 “很多人找我拍戏,但是仔细想想,我还连一部网络电影都没拍过。 ”这是林珍钊自己想来也觉得颇为有意思的事。

导演林珍钊

他是对电影有憧憬与野心的导演。 他仍旧清楚记得20年前在大院翻墙第一次看到周星驰电影的激动; 大学时期为在课堂上羞于说出自己导演梦想而大哭的夜晚; 他为导演梦想拟定5年成长计划,看遍能找到的关于影视的书籍,改变不擅交际的羞怯性格,即便在福建当地拍广告片已经小有名气,还是坚持为电影北上。 就连成立影视公司的原因也很简单,“方便有很多税务的问题要解决,需要资金支持所以就有了公司,公司就变成你做电影这条路的一个工具。 ”

2018年5月,其执导的第一部网络电影《黄飞鸿之南北英雄》才走向市场。 他不将自己视为网络电影的初学者,不掩饰对这部作品抱有的遗憾,“这个样子只是完成了,我觉得不够惊艳。 觉得自己的历练、在艺术层面的造诣,其实还没有到。 ”

紧接着,其执导的第二部作品《大蛇》豪夺5078万票房,打破网络分账票房天花板,也让他再次名声大噪,网络电影行业掀起的怪兽题材热潮一直蔓延至今。

采访中,他不避讳谈及网络电影面临的困境。 在他看来,如今的怪兽题材热,题材并非原罪,而是“网络电影在这种不成熟的时候,大家生存欲望都很强”,题材同质化严重,品质参差不齐,“没有拍好,把题材浪费掉了。 ”

网络电影边缘化现象,在邀请艺人的时候最为明显,“一听到网络电影就不来,跟你钱没关系,我们愿意花钱的。 ”林珍钊有些无奈,“其实是作品,歧视的不是这个行业,而是你的作品,你没拍好。 你拍好了别人不会的,都是搞艺术的,谁看不起谁啊。 ”

2019年,网络电影于困境之中,又添新挑战。 2月15日,《关于网络视听节目信息备案系统升级的通知》颁布,网络电影从视频平台统一备案调整为片方自主备案,项目展开前的“规划备案”与成片上线前的“上线备案”,成为两把悬挂在片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被市场检验过的古装奇幻题材、怪兽题材受限,未来能拍什么? 站在十字路口,前路漫漫。

在网络电影行业成长与历练后,导演回宇没有掩饰对影视行业更辽远的向往。 目前,他已经拍摄完芒果TV自制剧《三千鸦杀》。 不过在打造网剧之后,他更发现在导演表达上,网络电影是比网络剧更好的表现形式。 “相对于院线电影和剧集来说,网络电影其实有更大空间和自由度来表达导演对影片的作者性,对于当下的导演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林珍钊、邢键钧同样表达了类似观点,这也是诸多创作者看好网络电影的原因。

但他依旧最先表达了忧虑。 在大学时代,回宇由于电影化的游戏而喜欢上影片创作,凭借微电影获得关注,但如今微电影也没有了成长土壤和踪迹。 见证了多年热爱的微电影形式的消亡,让他有更强烈的害怕网络电影消亡的紧迫感。

备案系统上线,加速网络电影迎来新一轮拐点。以往的主流题材不能拍之后,网络电影将去往何方?“我们都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去维护网络电影这种形式,创作更好的影片让更多观众接受网络电影,即使未来有幸执导了品质更高的网络剧和院线电影,也仍然永远不会放弃网络电影的拍摄。 ”回宇说。

在林珍钊看来,这正是网络电影处于需要发展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我们。 当它成熟了,我觉得没有机会了。 ”他告诉骨朵,他也期望着有一天在网络电影行业拍有个人表达的作品,但“网络电影现在正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我们不能停下来。 ”

“现在网络电影不是怕竞争,它怕的是没有竞争。 正是这个行业它没有好的作品,没有好导演的出现,才导致网络电影没有迅速的发展起来。 ”话音未落,紧接着他坚定说道,“我们会改变它的,我们会不停努力。 ”

明天会更好

“希望哪一部为自己的代表作呢? ”

“下一部。 ”

由于坚持不受资本干扰,珍惜每一部作品的创作机会,凭借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的品质作品,项氏兄弟早早的在行业里站稳了脚跟。 5年时间里,他们共拍摄网络电影12部,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满意的作品,“一直都觉得不满意。 ”

项河生向骨朵透露,《齐天大圣·万妖之城》是上线前几个小时他们才给到平台全片,“因为我们不肯给,我觉得还要改。 ”

网络电影始终面临着老生常谈的时间和资金的难题,尤其玄幻、魔幻、奇幻这类需要特效与资本加持的题材尤甚。 “其实这个预算是没有办法做一个《齐天大圣·万妖之城》这样的电影的。 但我们这样做了,做了你就难免有些尴尬。 明明你知道其实是尴尬的,但还是要上 ,还要做这种题材,这种是比较纠结的。 ”

他们能做到的,只能是影片要“拿得出手”。

为了赶上线时间,网络电影制作节奏加快,他们常遇到二十多天周期拍不完的情况,“有时候会生气,跟制片人生气,跟自己生气。 因为知道很无奈,知道这场戏其实还可以再磨一磨,拍的更好更细。 ”他们也渴望能拍一个有个人表达的影片。 “我跟河生随时都在想什么时候拍一个文艺片,就不考虑它票房,什么都不想,就纯粹一个作品。 ”他们正在寻找与创作剧本,即便在网络电影票房上会有打折扣,“但这种还是会拍的。 ”“随时就可以拍,有可能明天,有可能明年。 ”

现在,项氏兄弟也有在筹备院线电影。 这是在公司层面觉得适合院线发行的影片,同时“私心来讲,我也想有证明一下。 以前二十七天拍,我们现在两个月拍,会拍出什么样的电影来? 是不是品质要比现在好很多? 其实想证明这个。 ”项秋良说。

面对网络电影行业快速发展与踟蹰不前,在自身的创作诉求和事业发展之间,这些导演们的选择并不相同。但唯一相同的是,都从未打算放弃网络电影。

刘博文手中有两部院线电影作品正在筹备制作中,三部网络电影的经历,让他掌握了长片拍摄的经验,有了更充分的应变能力。 身边有导演系朋友纠结是否要去拍摄网络电影时,“我就支持他,就说你可以接,加油。 ”回宇在打造网剧之后,一方面他期待更多网剧作品,一方面他仍旧在筹备网络电影。 邢键钧目前正在拍摄一部台网剧,手中还有一部网络电影正在送审,一年一部网络电影的计划仍在继续。 林珍钊与项氏兄弟,在年末均有筹谋已久的大片即将走向市场,或将带领网络电影开辟新局面。

林珍钊这样形容他身处其中的心情,“这个行业有时候就在生死之间,靠的其实就是一波认真的人把它拱起来。 和项氏兄弟等等,我们其实都是衷心的希望这个行业好,悄悄的较一把劲,这样。 ”

“那最后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

“网络电影加油,网络电影人加油”,在一旁安安静静话本不多的项河生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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