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铁轨中间的家

曾经,葛剑雄的日夜起居饮食,都与奔驰的列车声音相伴。在阁楼外,那通向无限远方的铁轨,也似乎在冥冥之中,启发着葛剑雄未来的足迹。

火车缓缓驶入机务段,司机对着窗外大喊:“加煤啦,注意啦。加煤啦,注意啦。”

火车铁轨紧贴着竹篱笆往前开去。竹篱笆外紧贴着密密匝匝的一溜平房。百来户住在平房里的人们听到招呼,纷纷默契行动起来。关窗的关窗,收衣服的收衣服,正在门口架着桌子吃饭的,立刻收拾起碗筷小菜。一切都是做熟的样子。即便不看竹篱笆外的情景,人们也知道,现在火车在维修了、加水了,还是正在加煤了。因为煤灰飞扬过来了,纷纷扬扬降落到这一个三角形的小弄堂里。

弯弯曲曲的弄堂,无一处舒展,像个收紧身子的人,蜷缩于两条铁轨中间的空间。背对着一条,是上海站干线的铁轨;面对着的一条,是保养维修用的机务段。这个外人难以想到的地方,曾经的门牌号是共和新路141弄。这里,也曾经是葛剑雄在1958年到1978年住过的家。

葛剑雄记得,少年时他随父母刚刚搬到这里,日夜听到火车呼啸而过,整宿辗转难眠。但很快,像住在这里的所有住户一样,任凭弄堂哪一边有列车通过,他的耳朵自动屏蔽了噪声,做事、读书、睡觉一应不受打扰。

人的习惯力,真是可怕。

老北站往昔

闸北区志显示,铁路上海站始于19世纪80年代境内东南隅租界地区吴淞铁路上海站。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英商擅筑吴淞铁路。清光绪二年(1876年),在今河南北路七浦路起点处设吴淞铁路上海站,是全国最早营运的铁路线和车站。次年拆除。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政府铁路总公司恢复、延伸铁路吴淞线,易名淞沪铁路,选址老靶子路(今武进路)北隅,设淞沪铁路上海站。光绪三十年(1904年),淞沪铁路同新辟建铁路沪宁线并轨,择宝山路西侧(虬江路处)新建铁路淞沪上海站。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铁路沪宁线建成通车。清政府在界路(今天目东路)和虬江路之间、宝山路西侧华界地区,建铁路沪宁上海站。翌年7月,竣工启用。

1916年,沪、杭、甬铁路与沪宁铁路接轨通车,同铁路沪宁上海站合站,易名铁路沪宁、沪杭甬两路总站,因南市建有铁路客站,改称铁路上海北站。一二八事变,日军入侵上海,铁路上海北站多次被炸。修复时,铁路淞沪上海站被拆除,并入铁路上海北站。八一三事变,日军再次入侵上海,铁路上海北站又多次被炸,损失惨重。日军侵占上海后,北站一度为日军占用,易名“上海驿”,由日本人管理。抗日战争胜利后,改名为铁路上海总站。新中国成立后,铁路上海总站复名铁路上海北站,不久更名为铁路上海站,但人们习惯中仍然称呼为北站。

1957年,12岁的葛剑雄离开南浔老家,到上海投奔父母。葛剑雄的父亲本是绍兴人,后在南浔一家银楼做学徒。战乱年代,银楼老板要将金银转移到上海。葛剑雄的父亲忠诚可靠,将一只马桶掏空,藏入金银,顺利替老板把事办妥,由此得到老板赏识。老板将其名下一块位于南浔的空地送给葛剑雄的父亲。这里曾经因为发生火灾变成废墟,由此空置。葛剑雄的父亲得到空地后,便动手清理,再搭建小屋,后来,葛剑雄等三个孩子便都出生在那里。银楼老板后来定居上海,葛剑雄的父亲也离开银楼,到上海谋生。抗战中,上海闸北一带被日本人轰炸惨烈,虬江路一带几成废墟,骤然被清零的地区,后来成为来沪难民搭建棚户简屋的聚集区。葛剑雄的父亲寻到这里,于棚户简屋中租住一间,在家里和妻子一起加工钻头贩卖,作为新的营生。等生活安定下来后,便去南浔接葛剑雄到上海。

葛剑雄记得,从南浔坐船到上海,于苏州河边上岸,就住到了位于乍浦路的银楼老板的家。过渡一夜后,父母再接他到虬江路979弄的草棚住下。昔日的南浔银楼老板和学徒,都成了在上海的新移民,互相帮衬着,互认亲戚,一起在陌生的大都市生活下来。

夹缝里的住户

到上海翌年,葛剑雄一家离开虬江路,花一千元左右,在共和新路141弄买下一间平房。这间平房就位于两条铁轨中的弄堂里。

葛剑雄家是67号,处于三角形弄堂的最底部,面积20多平方米。当时上海人普遍居住情况紧张,因此只要个人申请,有关部门来查看后,会开一张证明,批准你去建材商店购买若干平方米的木材,自行扩建。67号的平房上,就这样“生”出一个阁楼,后来扩大,底楼搭一间灶间,再又“长”出去。葛剑雄的弟弟和姐姐,也都陆续被接到上海。孩子们日常起居,就都在小阁楼里。整条弄堂里的平房,都在这样“日夜长大”,将原本不宽敞的道路,进一步壅塞变窄。成年后有一次,葛剑雄骑着自行车带朋友们回家玩。当他熟练并顺利地通过弄堂窄处时,后面跟着的同学,纷纷停车或者倒下——太窄了。

这样的弄堂,不仅窄,而且因为两边铁轨路基很高,因此成了洼地。一旦下雨,两侧水流都倒灌入弄堂,最厉害的一次,积水漫进屋内,几乎就挨到了床面。即便雨停了之后,因为没有排水系统,积水也不会自行消退,家家户户都要自己盛水再倒出去。

生活在这样的弄堂里,自然是没有煤卫设施。家家户户到公用水站挑水回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倒马桶。由此在弄堂内部,滋生出几个自给自足的新职业。一个是一位生活在弄堂里的老太,只要有住户付钱,她便负责每天帮这家人倒马桶、刷马桶,月结一次。还有一个挑水的人,付给他钱后,他会每天去水站挑水若干桶。葛剑雄一家五口,有一个灯泡,开关是一根拉绳。每天吃饭时,把绳子拉到饭桌边上,吃完饭后,把绳子拉到床铺边上——反正也就这么点大的房间。后来父亲分期付款买了一个收音机。收音机也算一个灯头,每个月要按灯头付钱。这样,就又生出一个新职业——收电表费的人。

1960年,上海站的大部分货运转移到上海东站,上海站成为特等客运站,后于1961年全面停止货运业务。至“文革”串联时,这条弄堂和铁轨中间隔着的薄薄竹篱笆被拆掉了。有时葛剑雄搭火车回上海,也不用出站,直接从车厢跳下来,就回家了。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当时的上海站是上海知名地标之一,车站广场上的西式洋楼作为标志性建筑,一度成为当时上海生产的手提包和食品包装盒上的标志图案。

列车通向无限远方

南浔出湖丝,出过富商巨贾,其中许多大家族和传奇人物都在上海定居。与摩登大都市有关的故事,往昔“坐”一夜船,清晨就到了南浔。现在,位于火车站铁轨夹缝里的生活,和葛剑雄小时候在南浔街头巷尾听人描述时,所想象过的上海不一样。但上海对这个小男孩,并不吝于展示魅力。

葛剑雄读初中时,开始在闸北区少年宫文学创作班接受古典文学熏陶。读高中时,他考入市北中学,又考入青年宫书法班。南京路上的商店,福州路上的书店,对所有人开放,葛剑雄买书、买纸、练字、学习。上海时时刻刻提供着种种机会。1965年,葛剑雄到古田中学担任实习教师。课余,他一周两次,骑车去五十四中学上夜校,上到晚上10点,再赶紧骑自行车回家。实习期结束后,他又去上海外国语学院报考夜校,念到1966年6月份,课程结束。

位于铁轨中间的家,见证了铁路干线营运。这条铁路干线,也使闸北成为上海陆上大门。铁路的巨大客流量,促使紧靠车站周边的道路、交通、邮电、商业、服务业兴起和发展。新中国成立后,铁路北站两侧天目东路、宝山路市政道路发展,形成北站商业一条街。为适应日益发展的铁路客运需要,1984年在铁路上海东站原址新建铁路上海站。1987年12月28日竣工通车。铁路上海北站改作铁路上海客技站(铁路客车技术准备站)。新建铁路上海站,规模大于铁路上海北站13倍,时为全国规模最大的现代化车站。在新客站建立的同时,共和新路141弄被拆掉了,这条小弄堂从上海的地图上消失,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上百户居民四散。

曾经,葛剑雄的日夜起居饮食,都与奔驰的列车声音相伴。在阁楼外,那通向无限远方的铁轨,也似乎在冥冥之中,启发着葛剑雄未来的足迹。从这条几乎不能伸平双臂走过的弄堂里走出去后,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七大洲数十个国家,去过南极、北极、非洲乞力马扎罗山、西藏阿里……

葛剑雄,1945年出生。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复旦大学资深教授,历史地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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