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

视觉中国

记住奶奶唯一的话是,“攒着攒着,窟窿等着”。这话狠狠地影响了我的世界观。很难说是不是靠这句话,她活到了98岁

孙民

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不少,加起来大概有两三年,记忆有限,那时我小。后来见过几面,行色匆忙,客套几句,就上了男人的酒桌——山东人见面,不大爱抬眼,不会深情款款执手相看——谈不上彬着,也谈不上冷淡,这是风土人情,不是电视剧。现在她去世了,我却要啰嗦几句,这是写字人的积习,跟山东人无关。

记住奶奶唯一的话是,“攒着攒着,窟窿等着”。这话狠狠地影响了我的世界观。很难说是不是靠这句话,她活到了98岁。

老 家

去年暑期,参加程远兄的“辽东之旅”,那晚在桓仁的白虎山吃喝——“闯关东”的山东老乡多,论起情谊来容易“一口闷”。中午晚上接着来,有点喝多了。我执意要穿过杂草乱树,爬到漆黑的山顶看看。几个人拦不住,也追不上,都在后面喊危险。最后我被一处铁丝网阻断,过不去了,回返。阿坚悄悄在我耳边说:别闹,人家对咱挺好的。我说,我没闹,山那边有亮光,就想上去看一眼那边的景象——回头对照一下时间,我奶奶那晚去世了。

奶奶不是亲的,亲奶奶我没见过,甚至我父亲也没多少记忆,他很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14岁在潍坊执意参军,和这个继母有很大关系。那是1948年,历史正在天翻地覆。

我被送到潍坊的老家,应在两岁左右,有一点记忆:院子的石榴树下,我始终一把鼻涕一把泪,爷爷劝不住,闷头给我剥石榴;没记得奶奶说话,她在院墙根下点起柴草,用平底锅摊玉米面煎饼。这是“文革”初期,听我妈说,医院正闹革命,造反派夺了保皇派的权。我爸“又红又专”,又会手术,又会演讲,轻易被推到了前线,实在没时间照看孩子。后来听爷爷也说过,一家人吃饭,吃着吃着就炸锅了,叔叔姑姑们分成了两派——对这些,我当然没记忆,不过,一定影响了我的性格——净呆在一边看人闹了,我闹也没人搭理,鼻涕过了河只能用袖子擦。

“奶奶不是亲的”,是那个时代的流行语,语出《红灯记》。荧幕上的革命者几乎都是单身,有亲人的也要强调不是亲的,以表示彻底革命的决心。

奶奶育有一堆子女,活下来了二男四女,最小的女儿,是我的小姑,跟我哥一般大——后来听我妈抱怨说,跟婆婆一起坐月子很丢人。还有,奶奶喜欢把食物嚼一嚼喂我,我妈觉着不卫生——我妈和这个婆婆的关系一般,以上问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奶奶对我爸不好——怪只怪我爸不是她亲生的。奶奶对我很好,可以用“慈祥”这个词。她从没打骂过我,虽然常听家里人说她很不讲理——这种情况只能定义为“隔辈亲”。

住在潍坊的时候,家里几乎没有肉吃,最常吃的是玉米面煎饼。那东西韧劲极大,比粗布不差,特别费腮帮子,但也练就了家人坚韧的牙口。因我是家里唯一的第三代,我有吃肉的特权。我妈一个月30元的工资,要寄给奶奶10元。奶奶一个礼拜买一个肉火烧,只有我能享受到——想来惭愧,要知道叔叔姑姑们的岁数也不大,他们一定在旁边流哈喇子来着,说不定也闪过革命的念头。

我对这种肉火烧印象深刻,个头类似月饼,皮薄馅足,外焦里嫩,一口流油。但今年初再吃,味道不对了——也许肉火烧没变,我变了。

奶奶是“解放脚”,就是那种没法解放彻底的脚,脚趾全被挝到脚心,像俩永远不能展开的拳头。她洗脚的时候,我见过——这种毁人技术,当年是一种普遍的道德。所以在时间这条大河面前,咱们谁也别对自己的审美太自信。比如我奶奶的脚,简直是一朵含苞的睡莲,旱死在美丑莫辨的中间地带。她一直穿着小鞋,还打着绑腿,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没记得有过其他颜色的打扮。

她很少出门,好像从不串门唠嗑——洗衣烧饭之外,安静地坐在炕沿,卷纸烟抽,面前永远一片烟雾。留在我记忆里的她,只是一张焦距模糊的黑白照片。

回 乡

改革开放后,我天天被灌数理化,指望将来“走遍天下”,几乎把她老人家忘了。1989年,我在齐鲁石化实习,从事司炉操作,四班三倒,每天都要盯着日本仪表倒时差。我把脑子终于倒乱了的某一天,突然想起了她,于是跟谁都没打招呼,直接回了潍坊的老家。

二马路还是老样子,下了绿皮火车就摸去了。插说一句,坊子区在一战时归德国,是胶济线上的一个加煤加水点,一战后转给了日本,所以主要街道和建筑是德日风格,不过我们家住在贫民区。推开院门,喊了声奶奶,她就踮着小脚从屋里小跑出来。后面跟着我的小叔。

我小叔比她还要惊奇,直对她喊:“你一个月不下床,见了孙子能跑了,装病吧你?”我这才知道她已卧病一个月,小叔一直陪着她。

小叔比我大八九岁,住在院里的小南屋,他喜欢写字、画画和喝酒,整天吊儿郎当,一辈子不思进取。墙上挂满了他涂过墨的白纸,突然进去的人,会觉着糁得慌——我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受过他的影响。

也是在1989年,我去过他自己的家,他已结婚育子,不写字画画了。家里只有他不工作,奶奶病了,就得他陪着。他每天喝一瓶白酒,席梦思床底下排了满满一层酒瓶子,都是两元一瓶的坊子白干。坊子白干,地瓜干酿的,劲大味冲。酒厂就在坊子区,我儿时的鼻孔中,始终充盈着一股酒糟味。

大概三四年前,他去世了。据说是从家里出来,沿楼梯走到楼下,突然倒地,再没醒来,时年52岁。这事一直瞒着奶奶——其实瞒不瞒无所谓了,她已经老年痴呆。

后来改我大叔照顾奶奶了,累在其次,让人憋气。他说,娘虽老糊涂了,吃喝拉撒还能自理,只是喜欢往被窝里藏油条、炸糕,弄得被窝里油乎乎的——肯定是挨过饿的后遗症。奶奶不高兴了,会骂儿媳妇和孙子,有时还要吵着跟大叔“离婚”——爷爷早她二十多年去世,之前离婚的念头许被沉重的生活压住了。

家里实在呆不下,大叔把她送到了养老院。人家养老院当然不爱收,给钱也嫌麻烦。果然没几天,奶奶把当地公安局局长的妈给打了,而且是脱下鞋来打的,想不通她怎么还能脱下鞋来。

奶奶大概生于1916年。满清完蛋了,民国一片混乱。没过多久,潍坊又被德国和日本占了。我猜啊,她幼小的心灵里一定埋下了虚无的种子,难怪喜欢说“攒着攒着,窟窿等着”。

大叔说,奶奶的这个岁数不准,报小了,有点遗憾,因为现在的政策是,超过100岁的人,每月可以领到几百元的补助;更有甚者,如果户口落在潍坊北部的沿海开发区,每月的补助是3000元。她都没享受到。

外来者

今年元旦,与几个朋友顺路回了趟坊子。仅仅一里之遥,居然是大片德日建筑,多数保存完好,有些已经翻新——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呢?其中包括医院、司令部、将军楼、马厩和酒馆,现在改名“坊茨艺术区”,不过大多空着,没租出去。

二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像一座废城。小磊敲开一户人家,大妈指着奶奶的故居,说确有一个姓武的老太太,快100岁了,去年去世的;自己不是本地人,搬来不久,更多的事不知道。

奶奶的房子翻新了,院门新刷了黑漆,上着锁。阿坚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说院里有口大缸。我想把门牌接下来留作纪念,钉得太紧,没弄下来。

最早的房门是向北开的,进门是个过堂,可以穿到后院;过堂里是个泥灶,泥灶上有口大锅;炉灶连着西屋的火炕,睡觉的时候躺一排人,挺挤的,但暖和;家具只有一个关不严门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些针头线脑,另有一个是黑乎乎的案几,上面摆着一个大瓷茶壶。

全家的收入,只是爷爷的微薄工资,他在坊子区的卫生所干活,好像不是大夫。我记事时,他已退休。

1989年的时候,院门就朝西开了,炕也变成了床。家里有了一台12吋的黑白电视机,是叔叔姑姑们买给奶奶解闷儿用的,收不到3个台。奶奶那时还能自己做饭吃,叔叔姑姑们轮流过来陪陪。小叔说,有次回家,电视上放着电大课程,估计放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奶奶说,就图有个声响,有个人影。

潍坊当年的规矩,是女人不能上席,她们忙活一天,也只能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吃饭。我上桌的时候,想拉奶奶、姑姑、堂弟妹们一起,被制止了。

我堂弟、堂妹十几个,名字叫不全。最漂亮的堂妹叫芙蓉,4岁的时候被鞭炮炸坏了一只眼,好在表面看不出来。她上学以后陪奶奶住在这里,直到大了嫁人。

邻居的小朋友,只记住了一个,叫柚木,记不住长相了,反正也是穷孩子。院子围墙不高,想约玩的时候,只需趴在墙头喊一声。坊子区的小孩,当时已经不多,稍微有点能力的家庭,都带着孩子去了市里。

1989年回去,再打听柚木,人说已经死了,在当地化工厂打工不久,即被毒气熏死了,岁数也就20左右。

今年元旦再去,他们家的房子还在,看上去破旧,一直没翻新过,门窗全关着,久没人住的样子。

坊子已经建了新区,就在南面不远,过去那里是大片麦地,现今是大片房地产。只有三马路上还有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几个外来者。

坊子如今既非城市,也非乡镇,在胶济线上的重要性早已不存在,除了需要保护的德式车站、衙署老楼、旅馆商铺,估计不会维持太久。开发成旅游区也有可能,但我再回来的欲望已经不大——我们家没有祖坟,没有家谱,祖爷爷那辈已是无根的市贫,奶奶这一去,聚会都找不到由头了。

责编:马蓉蓉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