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的风骨从何而来丨专访导演杨文军

“立必端直,处必廉方”,“奉上蔽下,无失其常”。

萧定权与陆文昔屏风定情的那场戏,两人分别望着屏风念出了这首诗。 导演杨文军第一眼看到这句来自《屏风铭》的台词,以为萧定权是用来形容陆文昔性格“端直”,后来仔细琢磨,这其实是“形容一扇屏风”。 先形容屏风,再借屏风赞誉陆文昔。 这是需要观众二刷、三刷,沉浸其中才能品味出的古典文学韵味, 而在《鹤唳华亭》里,隐藏着大量此类细节。

《鹤唳华亭》是杨文军从业20余年以来,收到朋友们发来观剧感受最多的一部戏。 剧中充满古典韵味的巧思,被一一发现,也是创作者与观众“心心相印”的时刻。 他们与他探讨故事的思想性、带有文学特色的人物台词,乃至细化到服化道审美,这都让他尤其高兴。

迎合主流,还是坚守创作,亦或是寻找两者之间的平衡点,是摆在影视创作者眼前的永恒命题。 这一次《鹤唳华亭》团队倾向的是后者。 在大IP当道,爽剧受追捧的影视大环境里,原著并非大IP,情节虐心,文学性是特点却也是观剧门槛。 杨文军坦言,在创作之初,这就“不是一个非得是每个人都特别喜欢它的戏”,口碑好在他意料之中,不过“播出的热度比我想的要好”。

“不是要每个人喜欢”的《鹤唳华亭》,做到了让喜欢的人爱不释手。 在骨朵热度体系网络剧排行榜中,《鹤唳华亭》长期盘旋在前三甲之列。 微博上,开始有剧迷充当起“自来水”,安利剧集。 这部改编自雪满梁园所著同名小说,讲述太子萧定权所爱、所恨、所不得,展现帝王家庭、庙堂矛盾,带有悲剧色彩的故事,开篇将笔墨着手在单元事件的推进与反转上,如今已经彻底回笔到人物情感线的勾勒,牵动剧迷的情感。

东方传统思想与古典文学的呈现,让《鹤唳华亭》别具一格。 2019年年末古装剧持续回暖,陆续有大剧走向市场。 但不论是在此前的古装剧霸屏时代,还是如今的古装剧“小春天”,这类带有古典文学底蕴,以古代人思维讲述古人庙堂生活的故事,都实为少数。

《鹤唳华亭》,有着看得见的风骨。

“磨”戏

“头天就绞尽脑汁我都没想好,我说这场戏怎么在一个棚里,拍出那个韵味来。 ”在拍摄萧定权与陆文昔屏风定情这场戏时,杨文军琢磨了很久。

把书在庭院中摊开,风一吹过,拍些书页被吹开的慢镜头,是为营造意境想到的办法,不过杨文军觉得就这样还不够。 到了现场,灵感来了。 “刚开春,杨絮、柳絮会满天飞。 我说,我们在棚里,来制造柳絮满天飞的这种意境”。 他让全组人把卧室里的被子拿出来,“所有人一起上阵拆被子”,然后用鼓风机把零碎的棉絮朝表演区吹去,“这个意境就出来了”。

风和日暖,天朗气清,柳絮满天,作为观众,很难想象这是在棚内拍摄而来。 原著小说虽是架空故事,但作者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 影视化过程中,团队很快就明确《鹤唳华亭》“按正剧方式去拍传奇剧”的定位,所以在美术、场景、道具、造型、服装乃至饰品,都严格按照真实历史考据而来。 大背景参考宋朝,一些在宋代无法考据的细节参照明朝。

为了建筑场景设置,团队开了几次会。 由于全国各大影视城中,可供拍摄的宋朝场景不多,在国内拍摄,剧组必须依靠大量搭景,这是个庞大的工程。 最开始他们考虑过到唐风建筑保存完整的日本拍摄,不过美术负责人说服了他,“他说导演,我特别希望我们严格的按照宋朝来做。 一定能还原一个特别美的、特别大气的,比日本还有自己特质和美感的宋朝。 ”这句话打动了杨文军。

所以,在剧中大气磅礴的宋代建筑,古风四溢的生活场景,都是在棚内搭景呈现的。 为了在棚内还原大宋风貌而不失质感,“光怎么打,我们是要研究很久的,(怎么)像自然光。 如何让这个风吹起来,像外景对吧? 这些东西当时还真的是花了很多心思去处理的。 ”

剧中,女主人公陆文昔在山水间第一次出场的戏,剧组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拍摄实景,他们有犹豫过是否要在棚内用绿背景拍,后期再加场景特效。 “那是两个人最向往的一个梦想之境,那就必须找到最美的实景来拍”,杨文军坚持下,12月剧组杀青后,团队4月找到场景,“重新组织队伍”又重新补拍了这场戏。

诸如此类花费功夫的重头戏,在剧中不在少数。 卢世瑜为教育太子为君之道用戒尺打手心,卢世瑜赴死以及萧定权与陆文昔的屏风定情等戏,都花费了大功夫。 杨文军透露,这种戏“往往一天就拍一场”。 这也是《鹤唳华亭》由5个月拍摄期延长至7个半月的原因。 严格按照考据历史的正剧手法来打造,“它其实就是花时间、花精力、花成本。 ”杨文军说。 直到现在,从2018年12月杀青已经有近一年时间,《鹤唳华亭》后期还没有彻底结束,“音乐还在调整”。

在《鹤唳华亭》中,“有很多主创够配两个戏”,杨文军告诉骨朵。 在拍摄过程中,与团队做到了“全力以赴”四个字。 他也承认其中有疏漏之处,“我觉得我们还是尽量做到了跟历史考据去贴近吧。 ”

高于生活的情感

小说《鹤唳华亭》讲述了储君萧定权为家国天下孤身犯险,收付兵权交于国家自己背负千秋骂名而死的故事。 接触到小说,杨文军花了两天时间一口气看完,对故事爱不释手。 “一下把我击中,让我很失落,就是内心空落落的”。

《鹤唳华亭》是带有阴郁基调,具备文学性的作品。 萧定权、卢世瑜、陆英等人物都是古代典型的文人士大夫性格。 性格隐忍、内敛,骨子里有想法要爆发,但又因为常年的儒家思想教育和礼制约束,不得不遵守与克制,这形成了独具东方文化特质的性格冲突。 在成长于江南,家教严格的杨文军看来,“它写出了这种江南文人的风骨,就特别特别的触动我”。

由于小说并非长篇,同时担纲编剧的雪满梁园,改编时增添了故事量。 “把前史加了出来,没有大幅度去调整故事走向和人物性格脉络。 ”故事中的阴郁人物,尽量向着更温暖、更阳光的方向调整。 尽管剧里有不少生僻台词,但事实上,“小说有更多猜不透、琢磨不明白和潜台词以及暗语的东西,电视剧要明朗了很多。 ”

在众多人物中,杨文军最喜欢萧定权。 这是一个“小怯但大勇”的人物,“他的大勇就表现在他想要留住身边的人,想要战胜他的对手,想要肯定,想要保住他太子的位置,为了整个国家和黎明百姓,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地位、理想、抱负,甚至对最亲之人的依恋。 ”

这不是演员容易塑造的角色。 “太年轻的演员,基本演技有的都不过关。 这个戏何止(需要)基本演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对台词的专业化训练,以及还要跟这么多有经验的老戏骨演对手戏,我真的是觉得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杨文军对罗晋的诠释给出了高评价。

他主动提及观众反映萧定权老是流泪的问题,“他是怯懦的人,但到最后,他爆发的是一个大勇”。 在卢世瑜赴死的那两集,“所有人哭得崩了,萧定权恰恰忍住眼泪了。 他洗好手,戴上冠带,转身面对齐王和中书令,观众知道他后面在积聚力量,他的勇气上来了,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

《鹤唳华亭》最让观众印象深刻的还有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羁绊。 在杨文军看来,这是独属于东方皇家父子的特殊人物关系,“他骨子里他当然是爱这个孩子的,他怎么能不爱? ”但作为未来的储君,帝王不得不防着他,也正因为是未来的君王,“他也要帮助他成长,让他强大起来。 ”

“其实这两人都挺孤独的”,杨文军对人物充满同情。萧定权一个接一个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看似高高在上的帝王,值得信任的人只有李重夔和李明安两人,故事里每个人物都有身处其中不可言说的困境。

不止是父子情,《鹤唳华亭》中的多组人物关系都颇值得推敲。 萧定权和卢世瑜的师生情,是一种“干干净净美到极致,让人心疼的这样一种师生关系。 ”而萧定权和顾逢恩,杨文军告诉骨朵,“顾逢恩其实就是太子的内心。 因为太子不能淘气、不能闯祸,不能顶撞君父,但所有的东西他都在顾逢恩身上看到了。 ”这也是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

这都是在外界看来颇受欢迎的CP。 不过在杨文军看来,“所谓的CP,有的时候像我们这些创作者可能不会过多的考虑这些东西。 CP都是后面观众将情感关系代入以后,他们喜爱了这对人物关系以后产生的 。 ”

例如近期上线不久的太子妃,与陆文昔本该是宿敌与情敌,“她们反而是一组好朋友。 ”杨文军预想到观众会将两人定为姐妹CP,“但是从我们创作来说,本身就是两个天真、两个极其善良的人组成的一种友情关系。 ”

这几组人物关系,至纯至美,甚至还带有点理想主义,不是现代生活中常见,但也恰恰是《鹤唳华亭》团队希望呈现的。

久违的风骨

“我们是一个皇家版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伦理剧”,杨文军笑言。

儒家文化对中国人思想的渗透和纠缠,体现在《鹤唳华亭》中的方方面面。 集齐《大明王朝1566》王劲松、张志坚、黄志忠三位核心演员,让这种内里气质显得更加浓郁。 尽管这是一次无心插柳的集结。 黄志忠在项目筹备期早早定下; 早在十多年前,杨文军与张志坚就曾合作过一部古装剧,这次时机恰好搭上; 而饰演卢世瑜的演员王劲松,是已经开拍后,由于原定演员变动临时邀请的演员。谈及 三位老戏骨的集结,“有媒体议论起来,我一拍脑袋,我说我还真没想过。 ”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君臣关系,这种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渗透在萧定权、陆英、卢世瑜等人物中。 这也是萧定权愿意为国天下孤身犯险,收付兵权交于国家,自己背负千秋骂名而死的内在驱动力。 在剧中,人物行为逻辑里,国高于家,忠高于情,都是对中国儒家传统忠孝价值的呈现。

此前骨朵在剧评《 》中就曾提到,剧中君臣父子、家国天下,深切而悲悯的内里气质,是久违的传统文化思想。 值得探究的是,这样的情感放到当下主流社会,是否还能够引发大众共情?

杨文军承认《鹤唳华亭》的古风气质并非主流。他坦言,其实 团队具备做爽剧的能力,“快节奏、反转、强情节也都会”,但“大家不能都去做爽剧”。 他们更看重的是,“原著很难得有这样一个文学基础,(希望)能够重新唤起大家对传统文化建筑、绘画、诗歌、以及书法、文学系统的这种热情和喜爱。 ”

这倒并非为剧集走向市场做出的差异化定位,而是来自原著小说文学基础、主创团队坚守,自上而下皆为倾心的创作意图。

杨文军回想到若干年前的一次饭局。 有位韩国女孩在敬酒时,特地用手挡着自己的嘴,喝下酒。 “我当时就挺触动,那一刻我是觉得这个女孩非常的美”,“她的传统文化要求她,不能对着客人把嘴张开喝下一杯酒,其实这些礼仪,最早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

在他看来,“守礼”的确是封建社会对人施加的约束,但与此同时,也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东方文化的美感。 礼仪背后有着文化的积淀与传承。

“现在,对我来说,大家‘放’得太多了。 我当然支持每个人有自己的理想,有坚定的信念,有不顾一切去追求爱和情感的勇气,其实这个戏里面的主角都是这样。 但不能每时每刻大大小小的事都无拘无束,不顾别人感受,恣意挥洒任性。 ”他喜欢《鹤唳华亭》中,萧定权、陆文昔在遵守礼制下,对信念的追求更是执着的态度。 这也是这部剧中的人物,有别于其他作品的重要之处。

如今回首,杨文军将《鹤唳华亭》视为从业以来,做得最艰辛、最漫长、最痛苦的作品。 不过他看到微博上的博主,有学文学的、历史的、考据的、研究服装的、博物馆的,都对剧做出了认真讨论。 “也指出一些小小的穿帮,或者是他们认为考据有一些歧义的地方。 我是特别感动的,我觉得你认真做事,真的是被很多人喜欢和接受,大家可能看到了,真的是很欣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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