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旧体诗歌创作的一股清新之风——读《90后诗词选》

蔡世平(北京)

区别于自由体新诗的旧体诗歌,五四以后的近一个世纪被主流文学边缘化。但是,缘于民族文化血脉的精神传承,旧体诗歌无论是在学界、庙堂还是民间,它的写作一直不曾停下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国家全面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伟大实践证明,汉文化并不落后,运用汉语言文字照样可以建设一个现代化强国,民族文化自信得以空前增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亦是新世纪文化建设的重要课题。一九八○年代以来持续升温的旧体诗歌写作热潮,成为抢眼的时代文化景观。国家强盛的内在要求是文化的强盛。因此,包括新诗、旧体的中华诗歌复兴,是继唐宋后中华文化的又一个世纪大梦。

客观地讲,能否实现中华诗歌的世纪复兴?不要说普通民众,即便在文化圈内、诗歌圈内也是存在疑问的。疑问之一是,似乎刻板的旧体诗歌好像只属于农耕文明,完全进入工业化社会、互联网时代后,主要以花花草草的自然景物为比兴寄托的旧体诗歌还能够适应新世纪的环境气候吗?疑问之二是,五四后的旧体诗歌写作似乎只是“旧社会”的过来人,抑或接受中华传统文化较多较深的人,比如“50后”“60后”“70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旧体诗歌创作主要也是这些个“后”,是他们助推了旧体诗歌热。改革开放后出生的“80后”“90后”甚至“00后”,其思维和行为时尚、新潮,他们还会像老一辈那样钟情于这种既束缚思想又束缚手脚的诗歌旧体吗?人们心存疑虑是必然的。

对此,任何语言判断都是无力并且无效的,只有产生优秀的旧体诗歌新人,拿出优秀的旧体诗歌作品,才是最好的回答,这是新时代对旧体诗歌的呼唤、期待与考验。

谁都知道诗歌的生机在年轻人,诗歌的明天在年轻人,没有年轻人的热情并且成就的旧体诗歌创作,即使人数再多创作再丰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繁荣,更谈不上诗歌的复兴。20世纪90年代生人都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一代。他们的社会背景、成长环境和性格特点最能体现新的时代特征,也最能反映旧体诗歌的时代风貌。这一群体的创作既能见出旧体诗歌的今天,更能见出它的未来。

引领诗歌风潮的《诗刊》敏锐地捕捉到诗歌的时代文化信息,以极大的热情接纳旧体诗歌,拥抱旧体诗歌。近些年《诗刊》对90后旧体诗歌写作进行了持续的关注与扶持,不适时机地推出90后诗人,为他们搭建诗歌创作平台。那么,90后旧体诗歌创作会有怎样的表现呢?对此《90后诗词选》遴选的90位诗人,四百多首作品,无疑代表了90后这一旧体诗歌写作群体,并且给出了满意而又乐观的回答。

首先要肯定的是,《90后诗词选》几乎找不到多少旧体诗歌体制上的毛病,既便个别作品稍有出律,也是作者知晓格律后的“知之而为”,而不是不晓格律的“不知而为”,这在包括诗词在内的所有艺术创作都是被允许的。对于今天的格律诗词写作,怕就怕 “不知而为”,还要强辞夺理,硬充好汉。

分析90后旧体诗歌严守格律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出生并成长于中华传统文化复苏与复兴期,与五四时期年轻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有东西方文化两方面的知识背景,不盲目崇洋媚外,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与分析判断,骨子里爱着中华文化,对中华旧体诗歌是真喜欢、真热爱。因此,他们能够老老实实继承传统,母语诗词知识用心学习,气血贯通,写作起来其格律要求自然没有一点障碍,真可谓顺心顺意,手到擒来。

遵守体制规矩,是旧体诗歌写作的基本要求,然则旧体诗歌写作到底不是写平仄格律,而是要能够戴着镣铐跳舞,还能够把舞跳好,跳得出色,满堂喝彩。《90后诗词选》令人欣喜的是无论从诗题还是到语言到构成到意境,处处凸显 “90后才情”、“90后智慧”、“90后创造”。

楼多车多,城市拥挤,快节奏生活,是当代社会的突出特征。刘先奇的古风《楼顶》,楼顶观物,视角独特,感觉“白日欲落大如斗”,山峰与诗人比肩而立,也觉“如笋可剥峰在手”。楼之高耸便形象地立于读者跟前。诗人俯身下看:“下界己是水簇宫,车子如鱼人蝌蚪”。诗人感叹:“天高地深难上来,日日水底竞奔走”。这就是现代社会城市与人的关系,比喻生动,直叫人击掌称奇,90后的性格特征与创作状态活现出来了。这种让事实说出看法的诗,不仅真实可信,也别具匠心,别有意趣,读者不喜欢也难。

现在无论城乡,除极少数地方外,生活条件都改善了。闫赵玉的《念奴娇·洗澡》,通过洗澡这一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细节,写出了当代人的生活情状。你看“非烟非雾,看非云非雨,纷纷飘堕。一线天光流漏处,灯影摇摇微亸。” 这种对镜淋喷方式的洗澡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曾经历,是农耕文明时代绝不可能有的。“点点飞花,芳魂闪烁,幻作青莲朵。凝神相觑,镜中人是哪个?”这就于洗澡中发现了诗意:人耶?神耶?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这就让俗事变成了雅玩。“泛泛浮沫揉搓,冰肌素魄,苦被缁尘浣……似水深情,经年春梦,自问醒来么?”诗思拓开,回到现实,依然“鸿蒙难破”,“剑眉披发,初服轻裹”后,聊发青春之一叹。我想,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诗也只有90后才想得到,写得来。

“月光如水,灯光如水,见你眸光如水。……花阴浓未,流莹归未,问你此时梦未……”(曾入龙《《鹊桥仙·致远方姑娘》);“曾看江湖涌怒涛,曾登楼阁听吹箫。曾观乔木藏深殿,还赏清烟锁画桥……”(冷浪涛《鹧鸪天·浪游》); “昔日相逢春水面。我是垂杨,你是翩翩燕。我爱烟花多散漫,你还王谢堂前见……”(李四维《蝶恋花》)。这样的当代白话语言,放到旧体诗歌里,不仅不感到别扭,还特别的有韵味,新的表现手法里不露痕迹地缝进古典意象,足见诗人的才情与智识。

能不能反映生活本质,触及灵魂深处的东西,检验的是诗人的文学水准与文学力度。文学拒绝小聪明,而要大智慧,有时候的憨相更觉可靠和力量。如果仅仅是玩语言、玩形式,那么90后旧体诗歌注定不会走太远。90后成长于物质丰富的年代,但绝不意味着他们生活在蜜罐子里,都是很享受很幸福的一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压力与烦恼。《90后诗词选》虽然多数是在校大学生,但也有走出校门,走向社会的教师、警察、记者、医生、公务员、企业员工、快递员、环卫工等自由择业者。1991年出生,高一辍学打工至今的倪昌盛是值得关注的。规整的七律写出新面孔难,前辈聂绀弩先生做到了,倪昌盛正在发力,值得期待。他的五首七律写自己的打工生活,每一首都耐读,语言有味道,有张力。《丙申夏夜》中的“尘埃拭去雨初停,痛痒无关蚊子叮”;《感觉夏来了,己开始穿袖上班》中的“世态依然炎到夏,人心未必暧于春”;《送快递被狗追感赋》中的“莫道天天来此处,终归不是主人翁”等等,没有对人生与社会的深层体验写不出这么有生命质感的诗。

“篱院深秋试笋盘,绒衣见赠怯新穿。地图着意涂鸦处,隔我娘亲一指宽。” 李昊宸的这首《走访留守儿童》,一个小场景,却极富表现力。秋己深了,寒冬将至。留守儿童玩着“笋盘”,对地图寻找外出打工的妈妈。这时候献爱心的人送来绒衣,而他却“怯新穿”,这样的细节读来酸鼻,文字轻出,却如重锤锤心。作者感慨地图上与娘亲“一指宽”的距离,于留守儿童却是天涯之隔!前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为中东和平奋斗一生。李寒食写有组诗《闻安南去世》:“忽尔闻君没,千山一色秋。补天空有力,终究在洪流。”“金乌振双翮,亘古不曾歇。何以烬残躯,一腔赤子血。”这些诗歌都能凸显90后诗人心忧天下的人文关切与俗世情怀。

90后成长的社会环境,决定这一代人多关注自身,其作品也多是通过自身经验来反映社会生活。因此《90后诗词选》的可爱之处,还表现为不发虚言,言必及心及物,绝少大话套话不着边际的话,语不豪但诗却壮,这给今天“读多生厌”的当下旧体诗歌吹来一股清新之风,也预示旧体诗歌的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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