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树元
我在银行营业厅等候办理业务时与昔日同事老武不期而遇。我问老武：“你退休后可曾找点儿什么乐子？”老武说：“我在练一种功夫。”“你一个文化人练功干什么？”我很是好奇，“还有，你练的是什么功？”老武说：“我想上电视，想展示自己的才艺，想在媒体上露脸，然后……”
冷不丁，一个胸前挂着炸药包手中拽着引线的歹徒闯进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大厅里的人慌乱不堪，有的蹲着，有的趴着，有的蜷缩在角落里，一个个仿佛被淋了冰水，颤抖哆嗦个不停。
歹徒凶巴巴地命令大堂经理：“关上大门，然后让柜台里的人把现金送出来；否则，我跟你们同归于尽。”大堂经理看看歹徒，又看看大厅里的人，哆哆嗦嗦地照做了，柜台里的人也哆哆嗦嗦地照做了。
透过玻璃墙，我看到门外正聚集着围观的人。当柜台里的人把钱码放到大堂经理办公桌上时，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已将银行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警察听着，马上给我弄辆车，我要带着我的钱离开这里。”歹徒隔着门叫嚣道，并将一只布袋扔到大堂经理跟前，“把钱统统装进去，一张也不许落下。”
可是，大堂经理的手根本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将所有的钱都装进袋子。
忽然间，我异常惊骇地瞥见蹲在旁边的老武从地上捡起一张崭新的百元纸币。我心惊肉跳正要阻止老武时，歹徒轻蔑地指着老武发话了：“好你个老头儿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动老子的钱，你，立即把钱送到我这儿来，待会儿顺便给我当人质。”
我的心猛然一揪，替老武捏着一把汗，老武却异常镇定，还莫名其妙嘀咕说：“机会来了。”我不知道老武想干什么，只知道歹徒身上的炸药随时会爆，便双手抱头将自己紧紧贴在地上。
我努力抬起眼皮，见老武爬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右手捏着那张簇新的百元纸币，不慌不忙向歹徒走去。歹徒对着自己的上衣兜努努嘴，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你，把钱塞到老子的衣兜里。”老武在歹徒面前站定，将手中的纸币很随意地在歹徒胸前划拉了一下，然后竟死死扼住歹徒的两只手腕和歹徒对峙起来。当时，他们的模样和互相抵角的公羊没有两样。
大厅里的人们捂脸尖叫，等着灾难降临。然而，人们没有听到爆炸的巨响，没有看到升腾的火焰，人们只见警察破门而入，将歹徒牢牢控制住并摘下了炸药包。
歹徒被锁上手铐架走时，还用死不瞑目般的眼睛直愣愣瞪着手中的半截引线——此时已是一截轻飘飘的毫无威慑的绳子，满脸茫然和莫名惊诧。
我迫不及待爬将起来，上前搜索老武的衣袖：“咦，你把刀藏哪儿了？你的刀真够锋利的，你出手真够快的。难道你是一名刀客？”其他人也抛弃了恐惧，呼啦一下围住老武，纷纷寻找他的刀。
老武看看四周，从围观人群手中讨得一根芹菜，弯腰捏起那张和歹徒搏斗时丢下的纸币，对着芹菜就削起来，芹菜就一截一截地落在地上，引得人们热烈鼓掌，大声叫好。
“我手中的纸就是刀。”老武拱拱手，谦虚地说，“当然，只要有速度，有角度，你们也可以做到。”一个旁观者说：“你说起来轻巧，但真正做起来可就不这么简单了。”老武说：“那倒是，这种功夫我练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我的肌肉已形成记忆，记住了能让纸变成刀的速度和角度。”我追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练这种功夫的？”老武叹口气，似有难言之隐：“哎，说来话长，以后得空再慢慢告诉你吧。”
恰巧，一名警察走过来，很客气地请老武跟他去做笔录，老武就把手中的纸币交给大堂经理，跟着警察走了。
几天后，我正寻思着主动去拜访老武时，却在省台一档收视率很高的新闻节目中又见到了老武。
节目播放了由银行提供的老武以纸为刀出其不意斩断歹徒引线的视频，然后是老武用A4打印纸削大蒜削豇豆削番茄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精彩表演，最后竟是老武忏悔的画面。
老武在节目中说他之所以要忏悔，是因为他曾经冤枉过一个名叫阿娟的优秀女生。当时老武任教高三毕业班，高考前几天，阿娟脸上流血，老武就问阿娟怎么回事，阿娟说是分发试卷时不小心被纸划破的。老武觉得纸不可能划破皮肉，就当众批评阿娟不诚实，还说阿娟企图隐瞒见不得人的秘密。阿娟又羞又恼，拿纸往脸上、手上一个劲儿地划拉，想划破自己的皮肉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但阿娟没有成功，反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武退休离开教坛后，无意中看到某个女作家写的一篇文章，女作家说她自己开始也不相信纸能划破皮肉，为此还误解过一个学生，但她后来无意中发现纸确实能够划破皮肉。再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老武自己的手指也被纸划破了，老武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的的确确错怪了阿娟。
当记者问起阿娟后来的情况时，老武痛苦万分：“阿娟发挥失常，没能考上预想中的重点院校，让学校、老师、家长和她自己都很失望，我想，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在大考来临之时干扰了她、影响了她；还有，自从我认识到自己错怪了阿娟，我就一直想法子联系阿娟，想向阿娟道歉，可阿娟一直杳无音信，我一直未能如愿。”
说着说着，老武忽然将手中的纸往自己脸上划拉了一下。记者惊叫一声，取出纸巾想去拭擦老武的脸，但老武摆摆手，将渗透着血珠的脸对准镜头：“阿娟，我向你赎罪，你如果能看到我，就请联系我，我要亲口告诉你，纸确实可以划破皮肉，当年是我孤陋寡闻，是我固执己见，才害得你没有考出应有的水平。”
老武的举动令我感到无比震撼，尽管节目已经换了其他话题，但我的心还是不能平静。我拨打老武的手机，想安慰安慰他，可他的手机总是占线，直到夜里我准备上床就寝时，他的电话才回了过来。
“我的事在媒体播出后，很多好心人都通过新闻栏目组联系上我，帮我找人，就在半小时前，阿娟打来电话，向我问好，还说她高考失利主要是因为身体不适，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叫我放下思想包袱，不要太过自责。”老武用得到宽赦一般的口吻说，“阿娟的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善意的谎言，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终于亲口对她说了对不起，终于亲口向她承认了错误，终于了却了我的心愿。”
听着老武的话，我的眼里不禁溢出了泪水，我的心不禁宽松继而又肃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