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学者:历史学就既是未来学!

​12月21日,8位顶尖青年学者携手爱道思人学学社和晓岛图书馆

从“自黑”开始,将象牙塔中“学科偏见”下的“失败之处”娓娓道来

本文为精编文字版。

全文约4247字,细读大约需要8分钟

欢迎大家来到我们这一群“失败学家”的偏见大会上,听我们讲讲关于失败的偏见。

也许你会很奇怪,又是失败,又是偏见,马上就要过年了,干嘛讲这么丧的话题?别急,听我给你解释。

01.历史学就是失败学

先说失败这个问题。我们最常听到的鸡汤话之一就是,“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说的对吗?这就看你的视野了。如果你只能从一个短时段的视野来看,这话也许没错。但是一旦你具备了长时段的大视野,你会发现有一句话更对,就是“成功是失败之母”。

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失败史,就是不断地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也许你会不同意,人类历史上有很多成功啊?那是你把时间段放得太短了,任何成功,你把它的时间段抻的长一点,就会发现它都是失败之母。

岳飞失败了,秦桧成功了,可是秦桧真的成功了吗?从长时段来看,他又失败了。秦桧失败了,宋高宗就成功了吗?他开创的南宋,过了百年亡国了。灭亡北宋的金朝成功了吗?金朝的末年比北宋还要凄惨。灭亡了金朝的蒙古人成功了吗?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们后来也失败了。这些问题可以一直问下去,你就会发现,多少伟大的帝国,最后全都灰飞烟灭;多少伟大的功绩,最后全都沦为尘土。

历史学的记述,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在记录如何失败的。熟悉我的研究的朋友都会知道我常说的一句话,“历史学就是未来学”;但今天我要把下半句再说出来,“历史学就是失败学”。

怎样才能避免失败呢?很简单,不要成功就行了;你就没有失败的机会了。但更悲催的是,你会发现,不成功,你就是一直在失败,那你简直就太失败了。你想要失败都失败得那么失败。

02.人生的意义在于失败

既然历史终究不过一场失败。那么,人生的意义还何在呢?可能你想不到,意义就在于失败。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意义必须是基于永恒的,转瞬即逝的东西,不会让你感受到意义。那么,什么会永恒呢?是成功吗?你刚刚看到了,成功只不过是失败之母,成功都是偶然的收获,失败才是永恒的结局。所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失败。

但注意了,这不是说但凡失败都有意义,有些失败是没有意义的,它也转眼就会被人忘掉,那就也只不过是偶然的失败,它跟成功的价值是一样的,这种属于“失败的失败”,但有些失败是能够呈现出深刻意义的,真地成为永恒,这就是“成功的失败”。

啥样算成功的失败呢?我来讲个故事。你们可能都知道我写了一本书《枢纽》,但你们很可能不知道我在七年前还出过另一本书《迈斯特政治哲学研究》,大家都不知道,可见这本书够失败的。这本书所研究的人物约瑟夫·德·迈斯特是法语文化圈的人,不光你们不知道,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跟法国人聊天,连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可见这个人也够失败的。嗯,说到这,你们就知道这个人和我的这本书有多重要了吧?因为它们都失败了!

/ 约瑟夫·德·迈斯特尔Joseph deMaistre(1753~1821)

你现在肯定迫不及待想听听迈斯特到底说了啥才能这么失败。迈斯特这个人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欧洲大陆最重要的保守主义思想家,他提出过一个初听上去很离谱的说法,他说,就不应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听听,能说出这么混账的话的人,肯定得失败呀。别急,咱们得再追问一句,他为什么这么说。原来,迈斯特是想说,如果“善”一定有“善报”,“恶”一定有“恶报”,那你如何知道一个人究竟是为了获得“善报”而做好事,还是因为他认为“做好事是对的”所以才做好事呢?你根本就判断不了嘛。这样一来,道德也就崩溃了。

所谓“道德”,就是一个人的行为与后果无关,只与他内心的价值判断相关。所以,如果“善”不一定有“善报”,但是这个人仍然抉择要做好事,不计后果,这才真的是道德。它也才真正地呈现出意义,获得永恒。

瞧瞧,这种情况下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失败。迈斯特能说出这句话,他也配得上成功的失败。我能把这个人物介绍到汉语世界,我那本书也是个成功的失败。

说到这你也就明白,为什么我会在“历史学就是未来学”之后,再跟一句“历史学就是失败学”。所谓“历史学就是未来学”,不是要预测未来,而是要谋划未来;而谋划未来的前提是看清当下,要看清当下又必须通过历史看清从哪里来,所以历史学就是未来学。所谓“历史学就是失败学”则在于,规划未来,肯定是要寻求某种意义,我们不会去追寻毫无意义的未来;而意义是通过失败才呈现出来,所以作为未来学的历史学,它首先得是个失败学,从失败当中提炼出意义,得出永恒,然后才有了朝向未来的根基

不要以为失败是件很丧的事,相反,失败是件很伟大的事。失败让人看到人性的有限性,告诉人,你永远无法与命运相对抗;然而,勇于承认失败,却又能让人看到人性的无限性,因为正是在这种失败中,才获得意义,从而获得永恒。总结一下就是,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失败史,正是对失败的反思,才带来人类的价值。成功只带来偶然的物质回报,失败才带来永恒的精神意义。

听到这里,可能你对自己过去的失败已经释然了很多。

03.偏见给予人生意义的坐标

接下来我们再来说偏见。你可能听着又要奇怪了,来听你演讲,想听的是正见,干嘛要听你讲偏见呢?我要告诉你,哪有什么正见?!所谓的“正见”,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偏见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又跟我刚刚讲的失败学相关了。历史学就是失败学,只有失败,才给出意义。你扪心自问一下就会发现,意义并不是基于理性计算所能够算出来的,任何理性计算的结果都会让你感觉冷冰冰的,但真正的意义是能让你热血沸腾的东西。意义打动的根本不是你的理性,而是你的情感。

每当说到这个问题,我都会想起基督教早期的一位伟大神学家德尔图良,他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他说基督教,“正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信仰。”

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那么荒谬的东西干嘛要信仰?但你再细琢磨一下,会发现德尔图良这句话深刻无比。一个东西如果不荒谬,我靠理性把它推出来就行了,用不着信啊。

所谓信,就不是基于理性,而只是基于直觉的。你只会说“我证明出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绝不会说“我相信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否则你得多没文化。你也决不会因为你的儿子证明出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而热泪盈眶。能让你热泪盈眶的,只能是那种理性证明不出来,但是直觉上能直击你的心灵的东西。

这种东西你甚至无法用理性说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但是只要那种感觉来了,谁都能瞬间进入状态。这种东西只能靠信,而且纯从理性推导的角度来说,这种信就是很荒谬的,但你绝不会觉得它荒谬,相反你会觉得从中找到了真正的意义。

好,问题来了。这种信仰、这种意义,它有固定的标准吗?当然没有,任何有固定标准的东西,都是理性的对象,它是所谓的“正见”。意义的根基是信仰,而信仰是不可能有固定标准的,你所追随的信仰,你所追求的意义,因此就只能是基于偏见,因为在这个层面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见。正见与偏见是处在两个不同层次上的东西,可以说,偏见给你确定意义的坐标,正见只不过是用来规划出如何走到那个坐标点的路线。如果没有偏见先来画坐标,正见还能有个啥用?

听到这,可能你会开始感受到自己的高逼格了。去听成功学的,你们太low了,成功只是偶然的物质收获,失败才是永恒的精神意义。去学习正见的,你们太low了,正见只不过是趁手的工具,偏见才是人生的价值。你的感受太对了,我们这里就是汇聚了一群追求带着偏见的失败的高逼格人士!

04.论辩与回溯:元问题

可是,说了这么多,还是有一个问题没有获得回答,就是你们已经这么高逼格了,为什么还要听我们这群人来讲我们的偏见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是中国一群最失败的偏见学家,也是一群最有偏见的失败学家

我刚刚讲了,偏见、失败,实际上都是用来追寻意义的。而意义是什么?意义是与我们的生活世界直接相关的,它必须回答我们的现实问题,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到哪去?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往深里去看,你都会发现,你是在不经意间回答着这三个问题。

所以,偏见、失败,要从中升华出意义,都必须以对生活世界的问题的回应为前提。但糟糕的是,今天的学术思考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现实的问题了,变成了为研究而研究,为发表而发表,这样一种研究,既无偏见,又不失败,它是能用理性推导出来的,你干嘛还要去看它?

但是别误解了,以为那些讲解鸡汤故事的成功学,就是在回应生活世界的问题了,它们根本就是属于那种“失败的失败”。你看有哪个真正成功的人到处去给人讲成功学了?对生活世界的问题的真正回应,它也一定是很学术化的,但不是那种为了学术而学术的。

我再来讲个故事。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前,美国总统林肯曾经和他重要的政敌道格拉斯进行过一系列很长的也很重要的论辩,我们姑且称之为“林肯论辩”。在林肯论辩当中,你会发现,他们争辩的话题都极为抽象玄远,什么古希腊哲学啊,古罗马共和精神啊,什么基督教神学啊,你可能会很奇怪,天下即将大乱了,还争论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干什么?

岂不知,他们两位是在回应生活世界里真正重大的问题,就是,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一个共同体,它的精神内核究竟何在?如果这个问题说不清楚,战争就是迟早的事,更要命的是,即便战争结束了,也仍然无法带来和平,因为人们对于是否要生活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共识,那就只不过是等着下一次战争而已。要想把精神内核这个问题说清楚,那就必须进入到一种真正深刻的哲学、甚至神学思考,才能在根本上给出答案。

这样一种答案,势必是一种偏见,才能让这个共同体当中的人爱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爱另一个国家;而为这些偏见构建起意义的,都是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失败者,像什么柏拉图、西塞罗、耶稣,他们仅就当时来看,都是毫无疑问的失败者,但正是他们勾勒出了历史的意义。

那为什么我们这群人就敢于自称是中国一群最失败的偏见学家,也是一群最有偏见的失败学家呢?因为我们这群人这十年来几乎就没干别的,一直在进行一种类似于林肯论辩式的思考与争论,想要回答当下生活世界所提出的最深刻的问题。

我们拒绝学院派、规范式的研究,那已经离真实的生活世界太远了,这就导致我们的规范性学术成果都不够多,从学者的角度来看,我们毫无疑问是一群失败的人。同时,我们也拒绝对于现实做一种鸡汤式的回应,或者打着哈哈告诉你岁月静好,或者愁眉苦脸问你为啥还不焦虑,我们执着地相信,对于现实生活世界的问题,肯定有更加深刻的答案;从这种信念的角度来看,我们毫无疑问也是一群充满偏见的人。

我们这群人这几年在进行一种全新方式的研究,称之为对于“元问题”的研究。啥叫元问题呢?这得从学科的出现讲起。任何学科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都是人们为了回应现实当中所面临的问题而出现的。为了回应问题,人们就得想办法,想出来的办法被体系化、系统化之后就成了一个学科。每个学科本身,都是一种偏见,因为每个学科都只能从特定角度呈现出世界,而任何特定角度,都是一种偏见。

一个学科出现之后,可能内在地包含着一万条路,但是当时的历史处境可能只需要顺着其中的一百条路往前走就行了,结果这一百条路就被人趟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精致化。但是有可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历史处境变了,那一百条路已经不奏效了,但是人们仍然会执着于已经高度精致化的套路,仍然按照那种办法往前走,但是越走就离真问题越远了。问题不是出在这个学科上,而是出在对于学科的理解上,如果你眼中只剩那一百条路,这个学科当然就没用了。但是一个学科如果能够一直延续到今天,它背后就一定还有着一个永恒的问题存在,否则它早就消失了。

我们需要回溯到那个永恒的问题上去,回到那里,就能找到当年没有被选择的那九千九百条路,从中再来看,哪些路能够回应今天的历史处境。我们所要追溯的那个永恒问题,就是元问题。

今天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复杂了,用任何单一学科都回应不了,必须是跨学科才能回应,所以我们这群兄弟什么学科的都有。而跨学科的时候,我们共同回溯到人类要面对的元问题。我们是一群在研究元问题的人,当然就有勇气自称,我们是中国一群最失败的偏见学家,也是一群最有偏见的失败学家。

你们愿意来听我们演讲,确实,你们也是够有偏见的,够失败的,恭喜你们!接下来几天里,我们这一群失败学家就将在这里把我们的研究呈现给你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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