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 | 林喜乐

马骏在高校学新闻专业，对新闻的敏感性和专业报道水平，绝不是谁一两句话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大红的毕业证和在校办的“前沿阵地”报社帮工时，凭个人能力捧回来的“金眼睛”好新闻奖，就足以证明他做新闻的资格和水平。

马骏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做记者的能力了，不然，半个月来，连着跑了七条新闻，怎么没一条能通过葛主编的审查呢？和他一块做“古都快讯‘千里眼’栏目”的大小葛，坚定着口气，证明他的能力没有问题，是主编故意挑毛病罢了，当然，马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马骏绝对幼稚不到去相信大小葛的话，因为这小子去年还在卖盒饭，平常喜欢照相，最多也就是用手机拍照的水平。他叔叔，就是现任的葛大主编，9个月前承包了这张报纸，大小葛照相的爱好瞬间膨胀，缠着老葛来到了报社的“千里眼”栏目，和马骏分到了一组，负责报道都市发生的奇闻怪事。马骏自己虽是应聘来的，目前还是实习身份，但他认为大小葛给他提鞋还不够资格。

马骏在高校学新闻专业，对新闻的敏感性和专业报道水平，绝不是谁一两句话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大红的毕业证和在校办的“前沿阵地”报社帮工时，凭个人能力捧回来的“金眼睛”好新闻奖，就足以证明他做新闻的资格和水平。可是，谁能预料到老葛的脾气古怪，他偏偏不注重荣誉的说服力，只相信自己的经验。再说了，他的经验除了设法发财外还有什么？不就是让小小葛领着一帮子初生的牛犊，到处去挖钱嘛。

既然提到了小小葛，就不得不介绍一下，她是老葛的外甥女，因老葛妹子和妹夫同姓，小小葛自然也就姓葛了，只是她这个“葛”和老葛的“葛”不是同一血缘，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亲外甥女。千万别小看了小小葛，以为她是女生，就轻视她的能量，那就错了，她虽然不懂新闻，可是会搞钱，这一点很投老葛的爱好。她的基因里，绝对继承了她舅舅爱财的遗传。就是这个小小葛，可会摆谱了，拿着她舅舅给临时工统一办来的“新闻工作者”证件冒充记者，去超市、食品加工企业、各类学校、大小煤矿等单位招摇撞骗，弄回来不少不义之财，对进账的钱财老葛就不会瞪着眼睛去审查，只会审核新闻稿，这个不能发，那个没依据，这内容不合规定，那文章又超出了报道范围，很是气人。老葛伏在桌子上，远看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猴，转着眼睛专挑新闻稿的毛病，至少马骏是这样认为的。

最近写税务大厅见闻这篇稿子，大小葛的图片尽管已经起到了足够真实的证明作用，税务大厅的确存在给部分纳税人开绿灯搞特殊化的问题，可老葛就是不相信稿件的真实性，让继续核实。在马骏心里，老葛绝对应该去做旧报摊生意，因为他不懂新闻，连对新闻的时效性都没有概念，不卖旧报纸还能干什么？马骏把这些话写进了自己的日记，有空就翻出来看看，心里骂老葛几句，很是能愉悦气愤的心情。

不得已，谁让自己不是主编呢，意见比天大，还得去核实。大小葛这小子屁股上都长眼睛，马骏刚一出门，他等在门外一样就迎了上来，马骏不想理他，可他毕竟是主编的亲侄子，不理也不是办法，只是在这小子面前不方便抱怨主编罢了。大小葛不在乎马骏对自己的态度，更不在乎抱怨他叔叔，他的抱怨比马骏还多，说老葛是个死心眼，赶紧发了揭露税务大厅的稿子，好腾出手来跑花街柳巷的新闻不是，现下，正在酒店、会所捉鸡抓鸭，不赶紧跟进，再迟些日子，就不是新闻了。

马骏瞟他一眼，说，你叔叔让用这话试探我的工作态度，是吗？

大小葛连连摇头，说是他自己这么想的，他对老葛意见最大，不让他去拍涉黄的片子，竟让小小葛这个女娃子跑足浴、酒店和会所这些敏感地方。从目前人事安排来看，老葛实在欠考虑。

马骏问，何以见得？

大小葛说，女娃子，年龄还那么小，去这些什么横流的地方合适吗？不怕受污染变坏了吗？这是对下一代，对自己外甥女极其不负责任的极端行为。大小葛在马骏面前并不叫老葛叔叔，一口一个老葛。马骏笑了，大小葛继续说，不是这样吗？

马骏说，是，是这样，你分析得很对。

两个人商量，今天不去税务大厅蹲点，直接去稿子里写到的那两家企业核实，企业当事人的态度最具权威性，最能揭露事件的过程和本质。马骏决定先去瑞天公司，找那个女会计问问情况。

“古都快讯”摊子不大，就一辆采访车，后半夜也轮不到马骏用，全被小小葛那群毛贼占着。类似这种令马骏气愤的事情，天天都在报社上演。一直还是大小葛在给他宽心，说那是小小葛搞收入的专车，等于在给大家搞福利，真搞不来钱，新闻稿再好也没用。马骏不同意这观点，搞新闻多高尚呀，搞收入那是企业的事情。大小葛的理由是，报纸就是企业。气得马骏只有瞪眼睛了。

两个人正走着，大小葛一推马骏，快看，女娃子在那里！

大小葛不叫小小葛是表妹，张口闭口叫她女娃子。原因是在老葛那里，小小葛比他分量重，大小葛认为老葛重用外戚不用直系，又不便反对，就对小小葛没有好脸色，得空就损她，什么人小志气大，挖钱办法多，不避黄赌毒，牺牲自己最勇敢。小小葛对这种嘲讽，时常回以冷眼、冷笑和冷漠，最多“哼”一声，有意见呐，别领工资呀。小小葛这么呛他，大小葛就没脾气了。不领工资还真不行，脖子上挂的这个相机，有一半钱还是自己垫付的，老葛说报社财力有限，等到宽展了一次性报销，要报销还得靠小小葛领导的挖钱小组出力。弄不来钱，是大小葛的软肋，也是马骏的软肋，因此，两个人在老葛跟前的话语权就大打折扣。在老葛办公室，只要小小葛在，绝对是她坐那把转椅，和老葛面对面说事，马骏最多坐在一边的钢管椅上，往前伸着脖子汇报事情。大小葛只有站着说话的份，说不了两句，还经常让老葛撵出来。他哪里见过老葛的笑脸，但对小小葛就不一样了，每谈事情，只见老葛对她笑，她却绷着脸没有笑容，这是多大的差别呀。

马骏对这些事不太上心，只是在心里鄙视小小葛，认为她是混在媒体队伍里的异类分子，干的工作是龌龊的，不能和跑新闻的高雅相齐并论。对小小葛的态度，他们两的表现形式不一样，区别在于，马骏由于鄙视而对小小葛视而不见，大小葛由于嫉妒而气愤，对小小葛龇牙咧嘴。共同之处都是不待见她。

这会儿在大街上，大小葛指着一家会所的大门，给马骏指着看，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马骏故作不见，训他，走你的路！

大小葛继续观察着，像个讲解员，就是她们，都在笑，一个男人出来了，和她们握手，上车了，车开了，妈的！

马骏调侃他，累不累？

大小葛满脸愤怒，累什么？不累！现在全国都在扫黄，她们正是有机可乘之时，以媒体的威力吓唬这些涉黄的娱乐场所，又能敲一笔了。

马骏笑了，说，这不正好满足了你叔叔的私欲嘛，你也能蹭点儿奖金，说不准，还能报销了你照相机的钱。

报销了我也不高兴。

嫌没让你干这热闹事情？

是，嗨，不是！大小葛说，你别阴阳怪气地把我往沟里带，难道你不愿意干和钱沾边的事情？跑什么狗屁新闻，跑瘦了腿，一篇没发，害得我照片也登不了。

滚！马骏生气了，没有新闻撑着，报社能活得下去？没有新闻的报纸，比没有印字的卫生纸还不如。

对，对！大小葛并不滚，接着说，马哥，你都对。只是兄弟建议你，别太较真，让我看，你是年轻人中的脑子进水者，是80末这批人中的落伍者，是咱俩中的不得志者，一句话，都是因为思维僵化，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怎么讲？马骏说，跑新闻这么崇高的事业，怎么就僵化了，你说说，怎么个灵活法？

哈哈……大小葛说，我只是建议，不同意可别着急。

说吧，反正你的瞎瞎肠子是有了名的。

别听小小葛编排我，我是大好人，最会替别人着想了。大小葛说，是这样，咱今天别去找企业了，拿着稿子直接去找税务局，不信他们敢让这种不正之风的报道上报纸。他们会怎么办？绝对会拿钱出来解决问题，这么干，就和钱沾了边。不然，核实半天，就算是真有其事，见报了，你能把税务局怎么样？如果哪天是你看走了眼，分析错了，冤枉了税务局，吃不了你就得兜着了。

说完没？马骏冷着脸问。

看见马骏吊着脸，瞪着眼，大小葛吞吞吐吐地说，完……完了，咋哩？别生……

马骏打断他的话，说完了就滚，滚快些！

马哥，说好不生气的。

马骏不理他，一个人快步走了。

瑞天公司的财务人员叶子，负责企业的税收业务，在这个岗位上还不到一个月。她那天去税务大厅报税，不熟悉报表的填写方法，也不懂税务大厅办税的程序，正满脸无助时，被导税人员苟向良看到了，主动问了叶子的情况，微笑着带她到大厅一角的办税台，指导填写了所有表格，并热情地介绍了办税程序。之后，苟向良协调了一下，直接带叶子到另一个窗口办理，目的是要给叶子现场演练一遍办税的过程。这一切，全让来办税大厅蹲点找问题的马骏发现了，他看见这个税务人员年轻，前来办税的姑娘漂亮，判断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不然，税务人员怎么会有如此耐心，手把手地教她填表？还听见让她写上电话，并介绍姑娘加税务大厅的QQ群，更是主动替姑娘操作手机，加人家为微信好友，这不都是手段吗？到底想干什么，没眼睛的人也看得出来，这个税务人员对人家姑娘动了歪心眼。大小葛在马骏指导下，对苟向良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取证性拍照。

大厅的税务人员都有胸牌，上面有名字和工作岗位，马骏就知道这个税务人员叫苟向良了。叶子办完税出门时，马骏追出去，假装是上级来的明查暗访人员，问清楚了她的名字和单位，不用再问别的，马骏相信自己的眼力和一贯精准的判断力。

这一天，马骏感到自己运气好极了，不大一会，他又发现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内侧的门里出来。能出入这道门，绝对不是一般关系。一个穿税务制服的男人，看派头像个当官的，他们两个又是微笑又是握手，这个税官几乎把中年男人送到了大厅门口。税务人员能有这么客气吗？马骏立即断定，这里面有事，有大事。往小了说，是委托企业人员给自己办私事，往大了说，是受贿后给企业办违法的事，不然，这个税官怎么就笑得那么甜呢？

马骏又追出去，如法炮制，得到了中年男人的信息，他是久久会计事务所的会计师，名叫殷方均。让马骏满意的还有，大小葛竟然开了窍，把税务官员拍得特别到位，他叫杨海，胸牌上显示，是一名主任，果然就是官。好呀，这个表面和谐的办税场所，竟然是藏污纳垢之地，马骏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题目：笑脸掩盖下的龌龊——税务大厅蹲点纪实。哈，报上见吧。

回到宿舍，看着照片，加上回忆和毋容置疑的推理判断，一篇重磅新闻稿就出炉了。马骏对自己的笔力叹不绝口，语言精辟、思路清晰、叙述凝练、分析透彻，自己天生就是搞新闻的材料呀！没想到的是，稿子送上去后，老葛虽没有立即毙稿，却预先对大小葛描述的蹲点过程产生了怀疑，这不是凭空臆想吗？他虽设法让小小葛搞钱，可并没因此就丧失了在媒体混迹近20年培养起来的警惕性和原则性。他一贯坚持假新闻不发，失实新闻不登，敏感新闻不报，确保不惹事生非，安安全全发财就行了。

他这张小报是依附在省报下面的，一直经营不善，都快要倒闭了，在省报开出的极为优惠的条件下，他才从省报的新闻部转出来，承包了这个摊子，当上了“古都快讯”的主编。上班第一天，他就定下了，不惹事，多搞钱，保持和大报的密切关系这样的经营原则。所以，马骏的稿子就被他判成了继续核实。这与老葛办报的宗旨完全相符，却与马骏年轻气盛的性格格格不入。老葛不管这些，他只求稳，求低调，求发财，其他的都是小事。

当然，老葛的心事马骏不是很清楚，怀着极大的逆反心理，很不情愿地找到了瑞天公司，顺利见到了叶子。叶子说了自己的实情和那天办税的全过程，到现在还对苟向良感谢不已，说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自己正担心完不成办税任务，会影响领导对自己的印象时，税务人员就主动来了，真是雪中送炭呐。最近这几天，通过税务大厅的QQ群和服务纳税人的微信消息，她已经掌握了不少办税方面的知识。还说自己实在不好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个热情的导税员叫什么名字，请求马骏在报纸上好好表扬一下这种实实在在的好人。

马骏基本没听叶子在说什么，因为她提供的信息和他的判断背道而驰，毫无相同之处，他脑子全乱了。昏昏沉沉从瑞天出来，都没勇气去找久久会计所了，可是不去，又是不行的。

殷方均说税务部门在会计事务所负责申报的企业报表上，发现了错误，多报了税款，自己那天去税务大厅是更正错误和当面致谢的。这说法又与马骏的判断相违背，他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连续打击，像犯了癫痫的病人一样，歪歪扭扭从会计所出来，神志恍惚地走在大街上，眼前尽是叶子请求表扬苟向良的笑脸，耳边还有殷方均盛情感谢杨海的笑声。

大小葛猛地就在街上站着，专门等马骏一样，看着马骏接近了，他举了举照相机，嘿嘿笑了，大声叫，马哥，这里有宝贝！

马骏不理他，低头走过去。

嗨，老马，傻啦！没搞到钱，让人家骂出来了？别灰心呀！

滚！马骏回身怒视着大小葛，警告你，别烦我！

马哥，我刚才拍到小小葛她们去了天河水洗浴城，还去了天宫大酒店和等你来KTV，看看这些地方，都有涉黄的可能，肯定没少诈钱。大小葛跟在马骏后面，继续说，别烦心，你干脆去报涉黄新闻，顺便揭露一下小小葛以媒体身份诈钱的内幕，肯定火。

马骏气笑了，回头说，是你疯了，还是想让你叔叔疯？

谁也疯不了，只有你会火。

马骏坐在街边的花坛沿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像个深秋的蔫茄子。

到底怎么啦？大小葛问。

马骏说，唉，哥写文章的笔法没问题，只是眼力劲不够使，都是急功近利给闹的。

咋眼力劲还不够了，去医院看看呀。哥，我估计明天，小小葛会去名流会所，那里出入的全是艺术家、将军大腕、名人高官、大商人和你这样的资深记者，趁这机会，小小葛还能不去敲一笔？现在这形势，涉黄的场所谁不惧怕媒体？

什么资深记者？别烦我了，我在想题目。

又写啥呀？税务局这篇不是还没发吗？不值钱的就别写了，白忙活。

你快去跟踪小小葛吧，我真不想看见你。

咱是一伙的呀。大小葛说，你别以为我愿意跟你，不是小小葛这女娃子阻止我进收入组，我早搞钱去了，妈的！

马骏拿大小葛没办法，卖盒饭出身，油腔滑调的，除了钱不会想其他事情，懒得去理他了。他想，在税务大厅这件事上，自己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主观经验害死人呐。说到底，还是名利思想在作祟。他脑子里突然飘过一个题目：春风送暖，阳光服务——税务大厅一瞥。对，反过来写成采访正好，就这么定了。

马骏起身就往税务大厅方向走，大小葛跟在后面，牢骚不断。小小葛的汽车从他俩身边过去了，车上的人故意大声笑着，他俩有受了奚落的愤怒，可有什么办法呢？

作者简介：

林喜乐，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红色税史研究专家、知名作家、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陕甘宁边区历史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文学作品见于《大家》《散文》《小说月刊》等杂志。

出版有散文集《品读昨天》，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历史类图书《陕甘宁边区税史笔记》《陕甘宁边区盐业盐税史》，影视作品《生死存亡》等十余部。

2010年，《解冻》荣获渭南市第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同年，电影剧本《吹皱一池春水》获国家广电总局“夏衍杯”电影剧本推荐荣誉。2019年，短篇小说《三战吕布》入围第五届柳青文学奖。

转自太白文学院微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