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人家——宋家闸人物忆旧

回到老家,刚下车就发现多了个“景点”。

因为过了“饭时”,肚子有点饥,就想先在外边随便“垫垫”。

牛三黄鱼汤?

赵四草鱼抹锅饼?

周二龙虾铺?

正琢磨着,眼前就闪出一别具一格的“京杭人家”来。

“京杭人家”小吃部?

果然是“小吃”,门脸不大,“京杭人家”一-隶书,“小吃部”字又小一格,行草。

别具一格,却又分外诱人。

到过宋家闸的都知道,虽然跨着老运河,这里饭菜还是鲁系为主(辣椒、盐呗),拉馋是拉馋,就是肥的流油,到处都黏糊糊的;特别是牛三的黄鱼汤,不光他身上没正色,脸上也少有正色。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剃头匠给洗脸,那就是说剃一回头才洗一回脸的;因为他的理论:洗个脸干嘛,自己又看不到,费了劲给别人看?

而这“京杭人家”搭眼往里一瞅,就觉得清爽。门脸、桌椅,碗是碗,碟是碟的;桌凳、马札、货架,且清一色的上等竹货,干净得绝对一尘不染,有的似乎经得摸挲多了,还有了“包浆”。没有高桌子矮板凳,全地八仙、小靠椅、小马札……

进得门来,老板正忙,给了个背影,单从背影看知道厨师是个干净利落的人。有五十开外吧。

他就是“大师傅”?

在宋家闸,十七八家饭店中可真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厨师。上身着一件鱼白休闲衬衣,束腰;下身着浅竹布七寸裤,脚下一双半高跟老北京布鞋,头顶透纱绅士“礼帽”……

这,分明就是一个“华侨”!

再仔细看“华侨”的举动,再想想门槛上的“京杭人家”,让人就猛的联想起二大爷常挂在口头的“宋广泗”。

“宋广泗”是谁?

当然,甭说周围村的,就是如今在宋家闸的年轻人当中,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有个“宋广泗”!可在60年前,在邹、滕、峄县,只要一提“宋广泗”,那可是尽人皆知的。

“宋广泗”名有多“响”?用二大爷的话说:上至临清、聊城,下至镇江、苏杭,当年只要一提“宋广泗”,或是“盐店二掌柜”,那就有吃有喝,有用有度。稍有历史知识的知道:自古以来盐称“官盐”,能在京杭大运河上开盐店,足见“宋广泗”是个“人物”。记得我在《大运河上宋家闸》中说过,上下十八闸,宋家闸属大闸,东临邹、滕、峄县,西襟丰、沛、萧、砀。“宋广泗”读过私塾,念过抗日联中,河东水西、人脉极广。那座落在闸东口高崖上盐店的虎座大门里,常是高朋满座、人来人往。东厢房,坐着铁道游击队的文政委,西厢房就有鬼子的猪头小队长,盐店里更有沛县县长周桐的老表,滕县邓三秃子的内弟......

“宋广泗”有权有势?没有。但门楼上嵌着的檀香木刻就的隶书小匾“京杭人家”,就正透着他的为人、秉性。

平时,二大爷说起村上人物,总不冠姓,只称后两字,而只要一提“宋广泗”,则总冠全称。且说起“宋广泗”,总是夏秋天的光景:

“宋广泗”当年,一身鱼白大褂,藏青色礼帽,牛筋底灯芯绒布鞋,手里握一把唐伯虎题字的折纸……

国民党聘他过区长,日本人聘他过县长,他都是一揖到底,笑而不应。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想不到就在抗战胜利的前夕,被铁道游击队的鲁汉,一枪撂在老运河大堤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果然隔着肚皮……”

当年,听了老运河大堤上的枪声,不能不让当时的人们这么想。

其实“事实”就不容你不信。那是1945年的春节刚过,现在回忆起来正是抗日胜利的前夕,大年初十。铁道游击队的“文科长”到了宋家闸(后来才知此人为湖南人,名文立征,据刘知俠先生亲口告诉笔者《铁道游击队》中李正,就是由其原形而来),据后人说“宋广泗”是知道他就是滨海抗日根据地“文科长”的,当晚“文科长”仅带一名通讯员,在宋广泗家吃罢晚饭,借着夜色就去了离宋家闸三里的丁家堂。

任务是安排春季扩军。结果,人刚进丁家堂堡垒户丁平德家,椅子还没暖热,滕县伪县长申宪武就带了两个连的二鬼子,外加仨真日本鬼子,把丁家堂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是标准的敌我悬殊,别说文科长是一文职,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脱身。可叹两人,四把盒子枪打尽,最后被二鬼子活活打死在丁家堂......

这,就是鲁西南出名的“丁家堂惨案”。

人是从宋广泗盐店走出来的,宋家闸属滕沛边区,而丁家堂那边则属滕县;没里线没外线,那就肯定是宋广泗告的密......

给敌伪军告密,就是汉奸。结果就在文科长牺牲的第三天夜里,天刚定更,宋广泗便被人从被窝里掏出来,一枪撂倒在老运河的大堤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宋广泗被人打了,听说泗大娘一眼泪没掉,第二天夜里,一个人把宋广泗埋了,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阳,打那,便了无音信。

后来听说铁道游击队是知道泗大娘的娘家住镇江的,听说也曾派人多次去过镇江,但都查找无果。直到解放,直到文化大革命,直到全面平反,宋广泗案都是一个不解之案?

宋广泗是汉奸?

不可定。

宋广泗京杭大运河上是有名的财主,改做大队部的盐店,该不该归还给他的后人,更不可定……

但是,就在人们都已遗忘了关于“宋广泗”,关于“盐店”往事的时候,竟会在老“盐店”的一侧,突然冒出一家“京杭人家”来!

这掌柜,那身个、那行动,完完全全偏偏又像极了二大爷说过的“宋广泗”?

穿梭于思绪,徜徉于往事,我反侧着也就靠窗户的竹椅上坐定。点了碟芹菜梗、花生豆拼盘,要了瓶青啤,便在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慢慢理清了关于这“京杭人家”的来龙去脉:

他,是从台儿庄来的;他,果然就是“京杭人家”宋广泗的后人!

据他自己说,他是十年前才知道自己就是“京杭人家”的后人的。奶奶(泗大娘)告诉他,当初泗大娘带着“阳”娘倆,哪里也没去,直接投奔了台儿庄城关王家。原因是这王家的奶奶也是镇江人,一个镇上的闺蜜。

到了台儿庄,泗大娘告诉王家:男人在湖上被鬼子打死了,盐店一把火点了。上级湖发大水,宋家闸淹了,孤儿寡母就只有投到这里。话说的伤心、孤儿寡母的招人怜悯,一住下泗大娘就靠年轻时学的纺线、织点土布,给人家缝缝补补,在那里打发起了日月。因而,虽是冷不丁住下两个活人,但也没有一点风生水起。只不过老太太心里一直明白着:

自己的男人绝对不会是汉奸!

明白是明白,兵荒马乱,找谁说去!知书达理的泗大娘心里藏着“总有一天会沉冤昭雪”的心结,日子就过得亦步亦趋。不仅能带着“阳”,咬着牙往前过。且在落脚之后,不到一年的功夫里就在不断纺织中,收养了一个山里来讨饭的女孩,这,就是如今的“京杭人家”已经故去的的爹和娘!

能让“京杭人家”有后,足见泗大娘是有心有计的。可惜,她自己却没有熬到给泗大爷平反的那一天。因为文化大革命之初,一看那“轰轰烈烈”的场面,她就失去了念想,人,一下子便轰然倒下了。不过,至死又怀着一腔热望:

听如今的“京杭人家”说,老太太临到了“倒气”的时候,才把阳--“京杭人家”的爸,叫到跟前:

咱的老家宋家闸,那里有家“京杭人家”,你爹,是好人……

阳记住了“宋家闸”、“京杭人家”,更记住了老太太倒着气,说那话时的无奈,恐惧……

“京杭人家”的爸记住了:“爹,是好人”,但娘的“无奈、恐惧”,亦传染了他。不到三年,在那坎坎坷坷岁月中,“京杭人家”的爸,“阳”也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中,撒手西去了。不过,临到“倒气”的时候,也像他的老娘一样,还是将泗大娘的话,传给了如今的“京杭人家”……

时间,有时是磨炼人,有时又是造就人的。似乎有些该牢记;有些又该遗忘。一转眼,文化大革命远去了;台儿庄,机遇来了:先是李宗仁的《血战台儿庄》上映;接着是运河古城的开发,短短三五年,台儿庄也像济宁州一样,成了“上下千里的运河之都”……

“京杭人家”依稀中没有忘老爸临咽气时的懵懵懂懂的叮嘱,但心里却又顾着眼前 ,追逐着自己“发家致富”的梦想;那关于“宋家闸”“京杭人家”,只是成了他记忆中的音符。直到旅游的人多了,他开起了小饭店,供一儿一女上学……

儿子大学学的旅游专业,毕了业倒是有点志向:什么单位也不去,竟自作主张:开起了“运河之都”旅游公司.且没多久就红火起来!当然,也就再不要他烟熏火燎地开什么小吃部,但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忽然记起爹说过的“宋家闸”“京杭人家”……

于是一年前,在寻寻觅觅中,他终于溯流而上,来到“宋家闸”。人,也许基因里镌刻着上辈人的记忆吧,一来这里,他就好似复苏了千百年前的记忆。特别是看到那高台上仅剩下的半拉“京杭人家”的破败门楼,他就再也不想离开宋家闸,于是就有了这“京杭人家”小吃部……

历史终究有不白自清的时候,这就如同当年震惊鲁西南的“丁家堂惨案”的烈士文立征,不是其表哥陈铁如矢志不渝的寻找,其家属就一直蒙冤四十年,背着“反革命”家庭的黑锅呢!当年的“文科长”终于被请到“革命烈士陵园”了,而关于“宋广泗”是不是汉奸的话题就又终于被宋家闸人提起,但因了“宋广泗”已没有直系后人,近房又不多,前几年也就议一议作罢……

可是,如今,当我日前再次回到宋家闸的时候,老闸口东边高台上,突然树起的“京杭人家”的高大门楼,就直直的闯入我的视野!

那门楼、那气派,完全就是二大爷描述的模样:

清砖到顶、古香古色,况且,那门上槛的红木“京杭人家”似乎还比传说中的还厚还大;不过,后边的厢房、配房、盐店都没有再盖,只有“壮观”的“京杭人家”门楼在那高高的崖头上矗立着……

不要说,这是为“京杭人家”重建的!是为“宋广泗”平反了?

这回,我没有先去问快嘴二婶,而是直奔“京杭人家”小吃部。随便点一碗手擀面,就问起了“京杭人家”来。

原来,是五年前从台湾回来的“台湾大叔”在弥留之际给七十年前的“往事”做了人证:

哪个庙上没有屈死鬼!

“丁家堂惨案”谁告的密?那是杜家庄的杜光典干的!在台湾花莲,是杜光典亲口跟我说的!

“宋广泗”是什么汉奸?他是运河支队的“眼线”……

几十年前的“往事”了,仅凭“台湾大叔”一句话是不能作为依据的。而当了村支书的二水,则自从我的《宋家闸人物忆旧》陆续发表以后,就一直对村上的“往事”特别上心。听了“台湾大叔”的话,他就亲自到县党史委查看了《运河支队记事》,果然,白纸黑字,就真的记着关于“宋家闸联络点--盐店”关于“宋广泗”的“往事”……

宋家闸富了,二水的意思也该像人家湖南衡山那样,为“京杭人家”建一家“纪念馆”,给“宋广泗”落实政策了。可是,问及如今的“京杭人家”有什么心愿,需要怎样的补偿时,如今的“京杭人家”,却心平气和的只提出来一个要求:

把当初“京杭人家”的门楼,修起来就行……

原来,人们都以为“京杭人家”要狮子大开口的,可不知道是因了他儿子的“运河之都”旅游公司发了大财,再不在乎过往的仨瓜倆豆补偿,还是不愿再提及过往的伤心之事呢?我没有多问,但门楼上哪位书家题的一副对联却引起了我的深思:

门楼树高台,勾起多少岁月;运河贯南北,洗却多少恩怨。

作者简介:

宋致国,73岁,山东微山人,济宁医学院退休。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过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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