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剧照

孔庆东一直保留着一副金庸写的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说到“情”这个字，通常情况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男女之情。古往今来，五湖四海，作家们写过的爱情小说堆起来，大概足以与珠峰争一争高低。

孔庆东从“情”的角度解析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讲述《天龙八部》中的爱与孽，和《鹿鼎记》中韦小宝与康熙之间的兄弟情义。这些人物活在金庸的笔下，却拥有自我的感情与思想。

假如金庸的小说故事从武侠的背景跳脱出来，放在现代的都市社会，把郭靖，黄蓉，杨康和穆念慈变为普通的都市人群一份子，他的小说就不吸引人了吗？不，这本依然能够感人肺腑，让人不可自拔，因为金庸的小说并不是仅靠一个“武侠“背景的空架子支撑起来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与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才是金庸武侠小说真正的魅力所在。

孔庆东新作《金庸者谁》节选

金庸笔下的情不限于爱情，他物情、人情都写到了。我曾经编过《金庸侠语》，编《金庸侠语》很麻烦，编不出来，只好大段大段地摘他的文字。金庸的景物描写是非常棒的，很多人没有发现，金庸的景物描写大气磅礴，而且是写意的，非常吸引人，金庸小说里很多写山水风光的片段拿下来就是优秀的散文，可以直接放到课本里，但是这个方面被他其他的成就所遮盖，经常被忽略。

金庸小说里写人情是超一流的好，就是人与人交往的时候那种心理状态，写得非常通达。很多人会去注意金庸写的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金庸写那种兄弟般的感情，写家庭亲情、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同样写得令人潸然泪下。比如《倚天屠龙记》里边写武当七侠之间那种兄弟般的情感，写张三丰对他徒弟的情感，还有一些小说写父母对孩子的情感，都非常感人。《鹿鼎记》里边写康熙皇帝跟韦小宝，表面是君臣，其实是兄弟、哥儿们的感情写得太好了。我读金庸小说认为有两个最感人的片段，一个是萧峰大雨之夜打死阿朱，再一个是韦小宝在通吃岛上接到康熙给他的信。天下没有比韦小宝和康熙更感人的兄弟之情，因为他俩从小在一块儿摔跤，摔跤的时候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俩的感情是两个纯孩子、男孩子在一起打架的那种感情。但是社会生生地把他们撕裂了，一个是假太监一个是真皇上，然后他们再参与进政治事件，两个人没有办法再在一起玩了。所以康熙远远地看着韦小宝在社会上胡闹，他想象那就是他自己，他想的是我要不是皇上多好啊，我也可以这么胡闹，但因为他是皇上，所以不能胡闹。韦小宝想的是，我要是他该多好啊，我要是皇上该多好啊，想干啥干啥，其实这俩兄弟是一个人。特别是康熙给韦小宝写的信里边还专门骂了一句“他妈的”，他知道韦小宝爱听这个【众笑】，处处为兄弟着想，读到那儿的时候我非常感动。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出金庸表达人物心情异常准确。为什么金庸要修改自己的作品那么多人反对？大家觉得没什么可修改的，觉得写得特别好，你还乱改什么啊。写小说主要是写人，主要是把人的情写好。

《鹿鼎记》剧照

那么他写爱情，当然是最深刻的。金庸小说之所以堪称伟大是几个方面都伟大，武侠、语言、甚至爱情。我们把金庸小说其他部分去掉单看爱情，我们把他的小说的人物都改成不会武功的人，改成现代的人物，把郭靖、杨过他们都写成在现代公司里打工的，一样感天动地。日本当代有一些武侠小说，写的那些武士，其实就是现在的打工族，日本读者很喜欢，说看见了自己。

我们单看金庸的小说写爱情的部分，举世罕有超过的。我们想一想，世界上伟大的爱情故事，比如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放在金庸小说里排在几流？你一想就明白了。你想想《安娜·卡列尼娜》放在金庸小说里是几流爱情？你比吧！看看莫泊桑、乔治·桑笔下的爱情，你可以比。无论哪部伟大的爱情小说，你拿来和金庸小说比一比，马上就明白金庸小说的分量。我敢说大概不逊色于金庸小说的只有《红楼梦》。我们理直气壮地说《红楼梦》里的是最好的爱情，是最深刻的，充满哲理又感天动地的，那只有《红楼梦》。《西厢记》能不能和金庸的小说比都难说，就《西厢记》那俩“怂货”【众笑】，那怎么跟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比啊，要是没有红娘那也干不成事儿啊，幸亏中间有个红娘，《西厢记》中张君瑞、崔莺莺经常被红娘抢了镜头，所以有戏曲专门叫《红娘》。

《倚天屠龙记》剧照

那么还有色情的问题，前面我最早讲了，有人批评金庸的小说色情，而恰恰在这个方面他小说中是有空缺的，我觉得批评金庸小说色情完全是颠倒了是非。但是，如果我们不把色情完全看成坏东西，我看到现在的一些年轻读者恰恰批评金庸小说有点儿道学，批评金庸小说不够色情，他说金庸在这里毕竟有点假道学，他说：你怕什么啊，我再多写五百字“【众笑】，看来现在的人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是就金庸小说来说，我觉得他已经写得恰到好处了，他不需要迎合现在的人的口味，再多写一些色情的内容。也许有的人说金庸这样写最色情了，因为中国高级的文学强调的是意淫【众笑】，让你自己去想，他已经点到为止了。

我刚才说金庸笔下的爱情伟大深刻，我给他总结为四个“无不有“：无书不有、无主不有、无类不有、无奇不有。这是我自己总结的，不知道准确不准确。无书不有：金庸没有一部小说里面没有爱情，叫无书不有。所以你说它是武侠小说是对的，你说它是爱情小说也是对的，说它是历史小说也是对的。他的每部小说里都有爱情，为什么不叫爱情小说、言情小说？大家可以去想。无主不有：是说所以的主人公都有爱情——如果这书里一个边缘人物没有爱情那这不算——所以的主人公都跟爱情有瓜葛，那有一大批不仅是有瓜葛，而且离不开爱情，没有爱情就不成书了，所以无主不有。第三是无类不有：没有一类人物没有爱情，男的、女的，知识分子、老百姓大众，和尚、道士【众笑】，全都有爱情。你越认为不太跟爱情沾边的人的爱情越感人，最感人的就是一些和尚的爱情【众笑】。再有就是无奇不有：你能想象到的爱情的模式，这里边全都有。有些是我们今天才命名的一些爱情，比如说什么不伦之恋，什么畸恋哈，他几十年前就写出来了。痴情，孽情，什么样的感情都有，所以我说金庸小说是爱情大全，是百科全书。从全的意义上讲，已超过《红楼梦》，然而《红楼梦》是一部书，金庸是所有的书加起来，没有写得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