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王琪玖:云儿

云 儿

文 | 王琪玖

朴素的灵魂犹如田野上的泥土,尽管它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在它上面开放的,却是最美的人性的花朵。

——题记

无端地,常常想起云儿来。

云儿是我的大妹,小我两岁。在我青涩而又遥远的记忆里,云儿是个灵动乖顺的女孩子。窄狭灰旧的布衫裹着瘦弱如草的身板儿,大红毛线紧束着两根细黄的小辫,看人的时候,眼珠儿在低垂的睫毛下悄悄儿转动,有谁耍笑她,若是面对面盯得紧了呢?一撒腿,跑了!小时候,云儿因发高烧而斜了一只眼,始终未能矫正过来。但那时,云儿浑然不觉,穿着补丁衣服开花鞋,踢房上树摘榆钱,开心得像归林的雀儿。春天里,不知道是从那里摘来些打碗碗花,红红绿绿地插在干瘦枯黄的小辫上,跟着一群碎女娃,玩过家家哩,当新媳妇哩,笑啊闹啊,在大人面前忽啦啦跑过来,忽啦啦跑过去:

月亮爷,明晃晃,

我在河边洗衣裳。

衣裳洗得白白的,

打发哥哥出门去。

哥哥要骑花花马,

妹妹要坐花花轿。

出了南门响一炮,

娃子女子都乱笑……

后来稍稍醒事儿些,云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异样,所以村里有谁叫她“斜眼女子”“丑斑斑”,她就会立马变了脸色,鹦鹉学舌般地翻起老底儿骂人,常常把善意的逗她耍的大嫂姐儿们闹个脸红。而且常常背过人,垫着板凳照镜子,哭一哭,笑一笑。及至再长大些,到了择婿成家的年纪,云儿就更懂得自己是不能跟别的女孩子比的,因此上谈对象相亲,就不很挑剔,乖乖地顺着父母的意儿,把自个儿一生柳絮儿似地交付给清风流水。她爱过谁呢?她少女的绿梦里可曾响过白马的铃铛,也可曾有过星星点点草花儿的期盼?往事如烟似梦,在她结婚前,我记起她儿时满头黄花的笑影,就特地给她买了一束鲜亮鲜亮的红绢花。啊!她笑了,她哭了!

想必是老天怜惜她的善良与本份,赐给她的女婿虽是贫寒人家的子弟,但人却是极老实善良本份和勤劳的。每每看见云儿女婿默默地在屋里屋外忙活,悄然地为云儿分担着生计的艰辛和劳苦,我愀然的心,方才有那么一丝凄凉的欣慰。

云儿自小就勤快得很,剜荠菜呀,拾柴呀,割草呀,眼尖手快,而且贪心得很,笼里已经装不下了,还在割,还在拢,最后实在没法装了,这才恋恋不舍,很不甘心地跟我抬着笼回去。回去呢?烧锅燎灶,揽麦糠烧炕。晚上,还要和一家人在油灯下剥玉米,摘辣子,或者是半跪在蒲团上摇纺车学纺线。而我,则是爬在窗前的炕桌上,在母亲绣花的缝纫机声和云儿摇纺车的声音里,写大字,练算盘……

云儿很早就辍学了。这不怪她,也不是父母的错,因为这时母亲又添了个小妹,而我也到五里路外的仁张村小学上完小去了,谁来引小妹呢?那时的合作社社员,都是凭挣劳动工分吃饭,挣不下工分,就分不到粮,全村没有谁敢停下劳动吃闲饭。于是,云儿就理所当然担起引小妹,做饭洗衣,烧炕扫地,喂猪喂羊的杂务活了。云儿呢?悄悄儿地把书包压到箱子底下,默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脸上木木的,看不出悲,也看不出愁。背着小妹,跟着太阳起,陪着月亮睡,喂猪,饮羊,做饭,洗衣,纺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着她的,是袅袅的炊烟,是清清的渠水,是破晓的鸡鸣,是田野的麦香。啊,有谁知道一个农家的少女梦里的呓语?若干年后,在一个暑期的假日,很偶然地,我看见云儿坐在院庭里的瓜芦架下,翻看着我正在阅读的一本杂志,翻着看着,有一滴泪,悄然溢出了她的眼角!——从不需要记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滴泪中凝着的农家少女的隐痛和无奈的悔悟!

从小到大,直至为人母,云儿对我总是极度信任,而且,在我没有成家前,云儿似乎把照料我的衣食起居当成了自己份内之事。洗衣服端饭,做鞋补袜,洒扫房间,烧炕糊窗,一应杂事,全是云儿操持,我从没听过她有半句怨言。久而久之,我也就养成了支派云儿的坏习惯,洗脚倒水,叫云儿,吃烟寻火柴,叫云儿,云儿呢?仿佛也甘心情愿。以至于有一年冬天,我回到故乡小住几天,晚间写字时间久了,有点肚子饿,便唤云儿拿个馍来,一连几声不见答应,正在奇怪,猛记起云儿已经出嫁数年,过她自己的日月去了。不禁怅然若失,想着想着,竟有点凄凄然了。

这也难怪,因为云儿自小儿把我的喜怒哀乐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乐她乐,我悲她悲。考上大学前,我曾在晨光中学当公办代理教师,云儿高兴得一连几天迟睡早起,赶着做了一双方口八眼绒面鞋!硬要我穿上:“当先生哩嘛!要洋气!”可她呢?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还穿着补丁鞋!后来,公社的文教干事嫌我报考大学,借口不安心教书又把我辞退回村了,云儿气得骂:“那个麻子怪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甭生闷气,好好复习考个大学叫他看,到时候羞他!”我考上大学,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是云儿引邮递员进来的。人还在二门外边哩,云儿的声就进来了:“哥哥!哥哥!通知——书,来了!”那声气,真像炸响的喜鞭儿,欢悦脆亮!进来了呢?把通知书擎得高高的,旋着转着,让这个看,那个看,要不是我抢过来,怕要到村里张扬个遍呢!

九一年,我应《富平报》之邀,胡凑了几篇写乡情的小文章,发表后,云儿让她的儿子一遍一遍给她念,要她儿子向大舅学:“一心一意念书,考大学,写文章!”九二年我把我家的黑白电视给了她,没想到她把电视黑地白日地关着,只准两个孩子星期天看一会:“看电视分心哩!把心看野了,把眼看花了,能念得进去书嘛?你大舅考大学,白天劳动挣工分,全靠晚上煤油灯底下苦熬哩!”咳!傻妹妹,那会儿是什么年月,这会儿是什么年月?再好的皇历,也不能年年翻哪!

不过,最使我难以忘情的是前年暑假,我患胸膜炎住在西安第四人民医院。为了避免给家人带来不必要的恐慌,我嘱咐妻子严密封锁消息。可不知咋搞的,还是让云儿知道了。她到医院的那会儿,我正在医院花坛的凉亭里和病友下棋哩,听有人叫,回头看时,却是云儿,——携着包袱笼儿隔着花墙张望我哩!云儿黑瘦的脸上,忧愁里透着庆幸的喜悦,汗珠儿把额前的流海粘成了水布帘帘。回到病房坐定,云儿见我还吸着烟,皱着眉头嗔怪我:“还吃烟哩!还不赶紧戒了!”说着就要拿掉我手中的烟。我赶快用双手把烟罩住,冲着她做鬼脸。云儿笑了:“还出洋相哩!你不知道。——”云儿眼圈红了:“一路上想,把人都吓死了!”说罢,从竹篮子里往外掏东西。啊!石子干炸馍呀,红皮煮鸡蛋呀,甜奶粉呀香蕉呀,还有花卷馍呀,还有鞋垫呀,绿豆呀……云儿差点把她的家都搬来了!“我啥都好好的,你甭操心,安安心心养你的病!”云儿说着闲话儿,眼睛不时地瞄着我的脸,只怕哪句话儿伤了我。临走,趁转弯处没人,悄悄地塞给我一卷钱:“想吃啥买啥,自己花,甭给家里置办啥。只是,再甭吸烟了!”——这钱,我怎么能要呢?可我又怎么能不要呢?云儿走了,我握着这一卷浸着汗湿的钱,鼻眼酸了。——啊,云儿!

云儿命苦,云儿恋家。疼罢丈夫和自己的儿女,还有娘家的爹妈。三天两头,抽空儿骑了车子回来,拆呀,洗呀,缝呀,补呀,忙罢了,顾不得喝口水,又匆匆忙忙骑上车子回到自个的家。收麦种秋,云儿两口总是丢下自己的农活,牵了牛,或是掮了锨,先收了爹娘地里的麦,种了爹娘的秋,这才忙活自个儿的。有两年,我妈在延安给我看娃,后来又帮着经营小商店,老父亲的吃呀,穿呀,洗呀,都是云儿上上下下操办着。老父亲呢,有啥不顺心的事,或是有解不开的难肠,就提上烟袋上云儿家去了,一盘香软可口的豆腐水饺,一盅辣香绵甜的薄酒,老汉的心气儿就顺了,啥难肠都解开了,哼哼咳咳地,拿起钉锤给云儿修板凳哩,钉晾玉米的铁丝呢!女儿哟,丑也罢,俊也罢,穷也罢,富也罢,对娘家的爹妈兄妹,那一个不是贴着心地爱哩?去年春节跟前,我妈突然病了,我爱人久已不做农村年节的饭菜,看着摆得满锅满灶的豆腐粉条,萝卜白菜,还有那一大盆发得已溢出缸的面,暗暗发愁。啊哈!门口车子响,云儿——救星——来了!云儿呢,娘屋里坐一坐,茶杯一放,袖子一挽进了厨房。你听,刀响哩,锅响哩,姑嫂俩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半天功夫,热腾腾的包子端出来了!老爹呢?额颅上的疙瘩平顺了,端着小茶壶圪蹴在门口的碌碡上,逗云儿的小女子蓓蓓笑哩!

有谁能从苦难的寒夜里挣扎过来而不畏惧它的冷酷与恐怖呢?我不能,云儿也不能。仿佛只是为了挣够一家四季的口粮,又好像只是为了挣出一份生存的安然,云儿始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云儿说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干起活来还跟做姑娘时一样狠势。收麦时节,脖项上系块手巾,裤脚用线绳一扎,跟着村里的麦客赶场,钻在麦浪里,嚓嚓嚓,饿虎扑食般一天二亩三亩地割,就这晚上还骑着车子回来给念书的儿子蒸馍。收罢麦,便穿了围裙,头上包着水湿的毛巾,在火炉一般的砖瓦窑上出窑装窑。那热,那烫,那个苦累劲儿,壮壮实实的小伙子都耐不住三天,可瘦小单薄的云儿,却长年累月的干。一双手被砖磨得榆树皮似的,红肿而粗硬。穿的呢,几乎全是她嫂子退下来的旧衣衫。劳碌艰辛的岁月,消去了她青春的容颜,花发满头,细深的皱纹过早地爬上她清瘦的额头,超负荷的劳作几乎消去了她所有的女性的特征。每每看见云儿,我便诅咒苍天的吝啬和命运的不公!

我从来不爱听“苦难是一所最好的人生学校”,“苦难是最珍贵的财富”之类的鬼话。对于云儿和同她一样的姐妹们,我宁愿她们在锦衣玉食花团簇拥的富贵里享受“胖得发愁”的不幸,也不要这蒸腾着汗水和眼泪的“财富”!在生命的花园里,每一个生灵都是大自然的花朵,都应该享受爱的雨露阳光,品尝生活的甜美与芳香,亮出自己生命的光艳与美色……而苍天,你却为何薄待你乖顺勤苦的女儿?

云儿的勤苦与善良终于有了报偿,盖起了两对沿六间厦房,白墙红窗,宽敞整洁的厢房里,贴满了一对儿女的奖状,老式的箱柜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娘家人的全家福。天井里翠亮的瓜芦蔓遮满了房沿,罩下满屋的荫凉,大红大绿的大丽菊灿然地开了满满一院。啊,自来水也通到门口了,一拧,哗哗哗清水往外流,再不用大雨天也得披着雨衣去担水啦,云儿终于可以心轻了!

前几天,云儿让来西安卖蒸馍的亲戚捎了话来,让我给她打个电话。难道是有什么不幸的事了吗?——唉,老天爷,你怜惜怜惜云儿吧,不要再给她出难题了,她是个只会受苦的善良的好女人哪!

王琪玖 ,陕西省富平县人,1955年生,中共西安市委党校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西安社会科学》主编,原《长安学刊》主编,《西安干部教育》报执行副主编,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陕西省杂文学会会员、陕西省写作学会理事、西安市地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大秦帝国的崛起》《沐惠村纪事》《紫气千寻落楼观》等十二部,在《学习时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发表论文一百多篇。

转自《陕西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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