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老照片背后的海派真谛是优雅

程乃珊 上海老底子

以色列驻沪领事馆公布了一百多张拍摄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老照片,拍摄者是当时的犹太摄影师萨泽提。老照片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真实的生活定格——当时的审美、衣着流行……但更令人深思的是老照片背后隐含的价值观、道德准则和做人的道理。

六位当年老照片的影中人都已年逾古稀,面对当年的留影,他们欣慰却仍淡定从容。近年我们经常在讨论什么叫海派,固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为海派精髓,更有认为“甩胖”、“甩大”样样往大里吹,才是海派。诚然,海派有她的宽度和大度,但更有她的深度。六位上海老人,历经岁月洗涤,外貌与影中人大都差异极大,但他们的优雅、低调和谦虚恰恰折现了海派最绚丽的光彩。他们不约而同的轻轻一句“我们都是普通人,没什么可讲的”就礼貌又婉转地拒绝了媒体的采访。

大约在1922年,一个出生在克里米亚的犹太青年Sioma Lifshitz,与家人来到上海,这次迁徙是为了远离“十月革命”后的苏联。

学会中文后,Sioma Lifshitz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沈石蒂。最初,他在上海干些杂工,站稳脚跟后,他开始以拍照维生。

1948年以色列国成立,上海的大部分犹太人都离开了,但沈石蒂仍继续在上海经营照相馆,沈石蒂是上海坚持到最后的100名犹太人之一。留下的原因不难猜到,年届半百的他,爱上了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年轻女孩,名叫南希。

坐落在旧法租界这座犹太人开设的照相馆,怎么说也不会是一般“普通人”所涉足的。就那位芭蕾少女洪落霞来说,她只是淡淡一句“业余学芭蕾”,殊不知,这五个字后面的含义可圈可点。上世纪廿年代初,大批沙俄贵族在十月革命的炮声下,被迫离乡背井,不少辗转来到上海。应该说,上海城市文化的繁华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上海人称他们为“白俄”以区别于苏维埃政权下的苏联人。这些白俄不等同难民,虽然钱财尽失,但作为沙俄贵族,他们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法文,他们选择上海法租界而聚居,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对他们来说是似曾相识的。说到底,旧时法租界除高级管理层为法国人外,大多数是白俄。犹如早先中国人去海外,一般都从餐馆和洗衣业等服务业起步,不少白俄也如此。但一些深有艺术造诣的贵族,他们精通声乐、乐器演奏、美术及芭蕾舞艺,为了糊口生存,不少就在上海开办私人教授班。其中著名的有被称为“中国声乐之父”的白俄声乐教授苏石林,他培养了一代诸如男低音歌王温可铮、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高芝兰等著名艺术家。此外,在上海的一些著名的贵族名校,如圣约翰、圣芳济、中西女中等的艺术教授,不少都是白俄,其中的芭蕾教授班更是上世纪初上海滩艺术教育的一朵奇葩。

1954年,温可铮夫妇结婚时和苏石林教授夫妇合影

上海最早的芭蕾舞教授班大多为白俄开设的。需知,俄罗斯的芭蕾与法国的芭蕾是全球公认的两大权威派别。世界著名的芭蕾舞皇玛可·芳婷三十年代曾在上海从师一位白俄习舞。说来,不可思议,听我父母说过,当年上海最出名的一位芭蕾舞教授竟是一位跛足的白俄籍犹太老头,据说他从前是沙俄时代大剧院的芭蕾指导。后来我才明白,芭蕾教授和跳芭蕾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在他们的培育下,上海有了中国第一批的芭蕾舞人才。著名的原上海舞蹈学院校长吴蓉蓉就是极有代表性的一位。还有一位李葵女士,她前几年回沪探亲我们还见过面,也有八十好几了。

自上世纪初,西风渐进,大大从教育、人文和生活方式上影响着上海人的生活。大批洋学堂的开设,令一代上海人从小就受到西方艺术的滋养。不少年轻人开始课余去这些艺术教授班学声乐和各种乐器,那时能想到将女孩子送去学芭蕾的家长,经济实力当然是第一,但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开放、西化和对西洋艺术的修养与审美已达到相当境界。大多数送女儿学芭蕾的家长,从不指望女儿终身从事芭蕾专业,只是以此来从小培养女孩子优雅的举止体态。

“芭蕾女孩”洪落霞

照片中的芭蕾女孩洪落霞2011年74岁,重见自己当年的形象,十分激动

直到66年前,上海还有这样的私人芭蕾舞教授班。笔者知道的著名的就有吴蓉蓉芭蕾教授班和李葵教授班,想来那位老照片上的芭蕾少女洪落霞可能就是师从这两位老师之一吧。50年代初少年宫之类的舞蹈班在当年还没设芭蕾班,因为芭蕾的演出服和专用舞鞋十分昂贵,不是一般的家庭所负担得起的。再加那时提倡艰苦朴素,公家单位也不可能为学员免费提供这些装备。随着样板戏的兴起和文艺小分队的普及,芭蕾才变得平民化。由此推论,洪女士一定是在私人芭蕾舞班习舞的。就笔者所知,李葵的收费是一个月16元,每周日上2小时课,当时大学生的工资只有58块5毛,可见这样的消费不是一般“普通人”所能承担的。洪女士回忆,那时参加演出新做了一件舞衣才去拍照留念的。这种白缎面罗纱料的芭蕾舞裙,当时要上百元一件!1965年,李葵曾借戏剧学院的大礼堂举办一次她的学生的大汇演:节目中有《天鹅舞》、《胡桃夹子》、《吉塞尔》等片段,但规定不能对外售票,所以一切场地、灯光、伴奏费用都打在票子里,让学员自己买了送给亲友看。记得那时每张票子也要好几块钱了,在六十年代的上海上层小圈子,也属难得的盛况。想来,洪女士那次在艺术剧场上演出(今兰心大戏院),也属这种性质的。可见,她的家庭有多“普通”!可能,非官非富,但一定是有相当经济实力和教养的“好人家”。

上海人以海派名驰全国。但海派的真谛却是沉稳、低调、优雅和不张扬,就像大海深藏不露。

笔者从小被家中老人教诫:如果你口袋里有10块钱,你只能扣着5块钱的限度来消费,而对外只能作出自己口袋里只有2块钱的身价,这就是老上海做人的气度,十分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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