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文 | 陶玉山山是秃山,树是瘦树。水呢,是下雨的积水。村头有一间低矮的茅房,房前是一片还算平坦的地。几株城里人叫不上名的树环绕在这片地的周围,竟遮出几片浓荫。

山是秃山,树是瘦树。水呢,是下雨的积水。

村头有一间低矮的茅房,房前是一片还算平坦的地。几株城里人叫不上名的树环绕在这片地的周围,竟遮出几片浓荫。一条树枝,干巴巴的,从房门口探出,枝的尽头,挂着块不知是布还是油纸做的幌子,上面写有一个碗大的“酒”字,也许是年长日久,也许是写时颜色不正,那字的本色叫不准。在这荒野般的地方,这茅房,这绿荫,这酒幌,竟也成了一种标志。生命的标志,人的标志。

距茅房约200米的地方,有一座眼看就要倒可终归未倒的不知拜什么神的小庙。小庙荒秽、破落,像是履行什么承诺信念一样,顽固地守着自己脚下的那一隅。

有一年,几条铁轨从小庙旁伸过,还留了下扳道岔,小庙也变成了一座十平方大小的红房子。那铁轨长长的,不知从哪儿伸来,又向哪儿延去。太阳一照,闪闪烁烁地透着光亮。这给远村近庄的人们带来一点话题。山里人叫铁路拗口,就把看铁轨、看火车叫看红房子。

红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说不上有多大年龄的老头。这老头你什么时候见他,他都是提着一个《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提着的那样的灯,着一身油污得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制服。很少有人听他说句什么。有时,见他嘴巴上下左右的几下嚅动,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不是舔舔皱巴巴的嘴唇,就是咽口唾沫。他的脸呢,没有光泽,没有笑纹。不知是谁,不知什么时候,叫他哑巴,大家也就人前人后地这么叫。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哑巴,只是这么叫。

听上年纪的人说,打这红房子替代了小庙时,哑巴就在这儿了。那时,他是一个挺秀气的蔫头蔫脑的小后生。现在算来,他顶多四十出头。

山里的生活是没有多少可提的。天一擦黑,整个的黑成一团。只有红房子里透出一星灯光。每天半夜都有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地辗着人们的睡梦打这儿过去。

哑巴很少走出红房子。只有一个例外:每天傍黑天前,他都慢吞吞地来到小酒店,每次都是二两酒,每次都是在看什物不怎么真切时喝完;接着,再慢吞吞地往回走。刮风也好,下雨也罢,他都象坚守什么信用一样。一直到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样。

那时,酒店的主人已是守寡的秦嫂。秦嫂三十冒头。山里人讲不得漂亮、细嫩。女人讲的是勤快、能干、肯吃苦。秦嫂心肠好,赚的是苦力钱。有人说,哑巴出了那个事,是秦嫂将酒精当酒卖给了他;更有人说,这是胡说,秦嫂不是那样的人。背地里,也有人说,哑巴不知怎地惹了过去小庙里的神,神恼了,给他点颜色瞧瞧。对这话,人们不信,可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过。

不论怎么说,哑巴在这扳了二十年的道岔,出了这样的事,挺蹊跷。

哑巴每次来到小酒店后,都是坐在门口的石桌前。山里人穷,酒店的生意清淡。秦嫂坐在一边纳个鞋底,做做针线活,算是陪着哑巴。哑巴呷口酒,垂着眼帘,像是想什么心事,又像是呆望着什么出神。当秦嫂觉得已看不真清了,收拾进屋时,哑巴的酒恰好喝完。时间长了,俩人像达到了一种默契,可从来没见他俩啦过什么话,做过一个让人生疑的动作。

这天,哑巴从小酒店回到红房子,觉得眼睛有点昏花,后脑勺隐隐生疼。这疼是重压一样的疼。哑巴恍惚地寻思一辆火车正从头上驶过,这火车不知有多少车皮,老是过不完。哑巴懒懒地躺在床上,也不去想它,让它痛痛快快地从头上过。那车皮上带来许多东西,把家乡也带来了:那片望不到边的芦苇滩,村头的那棵老榆树,黄昏时,家家灶房上的袅袅炊烟······哑巴的眼眶湿润了,哑巴让那浑浊的泪随便淌。哑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哦,那分别二十年的家乡,这样动人魂魄,这样让人神往!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本能地想起该扳道岔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红房子,冷风一吹,打了个趔趄。头上的火车不知何时已走完。哑巴昏昏糊糊地扳了道岔,回房,一头栽在了地上。秦嫂在他面前忽的一闪,不见了,哑巴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也不见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深夜,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将村子里的人惊醒,人们拖儿带女跑出屋子,只见一列不知有多长的火车翻倒在一边,那火车头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天亮时,哑巴被人带走了。

再过一天,红房子换了新主人。新主人说,哑巴要下大牢,待十年。

不久,哑巴就被村子里的人淡忘了。山里人穷,只想怎样吃饱些,记不清与吃无关的事情。

十年后的一个黄昏,秦嫂的酒店来了一个背着包袱的老汉。老汉皱着眼皮看了那“酒”字许久,接着,坐在了哑巴原来坐的位置上。秦嫂过来,老汉伸出两个指头,秦嫂后退一步,张大嘴巴,半晌叫道:“你是哑巴?”老汉点点头。几个喝酒闲扯的人一听是哑巴,模模糊糊的记忆让他们围拢过来。谁也不说话,陪着哑巴喝哑酒。秦嫂哆哆嗦嗦地拿出针线活,几次针扎在手上。哑巴还是和过去一样,呷口酒,低垂着眼帘,像是想什么心事,又像是呆望着某个地方出神。当天灰蒙蒙看不真清,二两酒正好喝完。

哑巴起身,秦嫂将针线活拢在怀里,也起身,那几个喝酒的人放下酒杯,跟着起身。沉默少许,哑巴将包袱背上。有人走上前,嘶哑的声音使沉默中断,“又回来了?”哑巴点点头。又有人走上前,问:“十年前怎么回事?”秦嫂背地里打了个颤。哑巴看了看红房子的方向,又看了看秦嫂和大家,低下了头。接着,又抬起来。那铁轨在他眼里闪闪发亮,伸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亮光让他的喉咙咕噜了几下,嘴唇上下左右的蠕动着。人们以为他说话了,却见他只摇了摇头,慢吞吞的走了······

作者简介: 陶玉山,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济南人。1981年2月在《济南日报》副刊发表文学处女作。迄今已在国内一百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一百多万字,作品多次在市级以上文学征文中获奖,有多篇作品收入到文学作品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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