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比谁都懂审查与讽刺

说起苏联电影,《办公室的故事》(1977)可能会勾起中国观众、特别是老一辈观众的观影回忆。这部电影曾经有过译制片版本,由张云明和冯宪珍担纲主角配音,放至现今来看,依旧妙趣横生,充满着自然不造作的幽默和讽刺。

这部作品的成功,不仅来自于两位经验丰富的演员,更来源于编剧和导演的功力,他们以高级喜剧的方式诠释性别差异、社会文化,讽刺社会现象。本片由苏联喜剧大师埃利达尔·梁赞诺夫执导,其与老搭档埃米尔·布拉金斯基共同编剧。

2020年2月,上海艺术电影联盟将要举办的“俄罗斯电影大师展”就选择了一部梁赞诺夫执导的喜剧片,但并非是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梁赞诺夫中后期作品,而是他的早期代表作《狂欢之夜》(1956)。

《狂欢之夜》对于梁赞诺夫来说极为重要,为他日后的讽刺喜剧风格奠定了基础。影片以文化宫排演新年晚会之时,主任对于节目挨个进行审查,由此闹出各种笑话为故事主线,用辛辣的笔触调侃了审查,观众在观看时必会有强烈共鸣。

这部影片除了妙趣横生的喜剧情节之外,还是一部典型的“苏式歌舞喜剧片”。众所周知,好莱坞歌舞喜剧片天下无敌,彼时的苏联也希望能发挥能歌善舞的民族传统,配合高超的电影技法,拍摄了一系列歌舞喜剧片,由此产生了“苏式歌舞喜剧片”这一类型。

本片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作之一,在喜剧桥段中通过节目形式穿插了多段优美明快的歌舞表演。唱作俱佳的女主角由21岁的柳德米拉·古尔琴柯扮演,她正是梁赞诺夫日后经典作品《两个人的车站》女主角。

值得一提的是,梁赞诺夫和布拉金斯基作为苏联电影界的黄金搭档,除了《办公室的故事》外,两人还合作编写了《命运的捉弄》《两个人的车站》《车库》等家喻户晓的电影剧本。2019年,由后浪出版的《两个人的车站》,首次引进这几部风靡一时、成为几代人银幕记忆的电影作品的剧本改编小说和舞台演出本,并收录翻译家童道明的经典译本,另附专门撰写的导读文章,引领读者走进梁赞诺夫的喜剧世界。

在布拉金斯基—梁赞诺夫式的喜剧中,幽默和讽刺总是具有迫切的现实意义,让我们看到小人物在荒谬的体制中如何生存。即使时代变迁,这份温柔的讽刺,依然能让我们含泪而笑。下面,让我们试着进入这对搭档的喜剧世界,体味影像记忆外的文学之美:

命运的捉弄,或蒸得舒服……

刘溪 译

很难理解,为何人们为新年的到来欢喜,而不是哭泣。

仔细想想,迎接新年其实是我们短暂一生中的一件悲伤的事。要知道,我们离生命的终点又近了一步。而迎接新年的活动又加速了与死亡相会的进程。人们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天不是好好睡觉、爱惜身体,而是打破日常作息,整夜尽情地胡闹。为了迎接这一令人生疑的节日,人们大量地消耗枞树这个绿色朋友,并大规模地狂饮烂醉。

新年的到来总是笼罩着神秘感,伴随着对幸福的期待。正是在新年之夜,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平常不会发生的事情有可能会发生。

我们这个不大可信,同时却千真万确的故事发生在12 月31号,新年来临之前的十个小时。

在莫斯科近郊的一个新小区里,在这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或高大或低矮的白色板楼里,家家户户都在热火朝天地做着迎接新年的准备。所有住宅里都在烤馅饼、熬肉冻、烤火鸡(那些没弄到火鸡的就烤其他禽类)、调制沙拉,将伏特加和香槟酒成排地摆到阳台上,当然,还要用五颜六色的小玩具来装饰或真或假的圣诞树。

第三建筑工人大街二十五号楼十二号的这户人家正在同时庆祝两个节日——新年和乔迁之喜。既然是乔迁,也就是说住户是不久前才搬进来的。家里的东西还没规整好,都乱糟糟地摞在一起;家具也是匆忙摆放的,吊灯还没全挂上,有的房间挂着窗帘,有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挂。新年,新家,新生活,新幸福。

也许正因如此,为搬家忙得晕头转向的外科医生叶夫根尼·卢卡申——一个相貌平平、收入平平(这些把别人剖开的人是否应该挣很多钱呢?)的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正在自己的新住宅里,与一位名叫加利娅的年轻漂亮的女士亲密地待在一起。卢卡申可爱的妈妈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很明智地躲在厨房里。

“叶尼亚,”加利娅面露狡黠地说,“我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提议。”这引起了卢卡申的好奇。

“加利娅,别吓唬我!”

“咱们一起迎新年吧!”

但卢卡申并不具备反应敏捷的优点。“我们本来就是要一起迎新年的呀!”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过新年,不去卡塔尼扬他们那儿了!”加利娅非常想从女朋友的身份转变为未婚妻。

门铃响了。之前一直在倾听这里谈话——新住宅的传声性也远超老住宅——的妈妈不满地离开原地去开门。

“新年好,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叶夫根尼·卢卡申的中学同学,生活顺遂、长相英俊的帕维尔·苏达科夫愉快地说。帕维尔显然是想进去的,但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坚决地挡住了他的路:

“小声点儿,干吗这么大声?!”

“怎么了?”

“是谁来了?”卢卡申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是邻居来要葱!”母亲回应道。被迫参与欺骗的帕维尔不知所措,小声问:

“您家里出什么事了?”

“帕夫利克,请你明天再来吧!”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求道。

“明天不行。今晚我就要坐飞机去列宁格勒了。”

“祝你一路平安!”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帕维尔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厚脸皮的帕维尔立即又按门铃。

这一次,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先拴上门链,而后才把门打开一道缝。

“你捣什么乱呀?”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语气调皮地说。

帕维尔通过门缝慌张地看着她。

“妈妈,又是谁啊?”卢卡申的声音。

“是薇拉姨妈来电报了!”这位母亲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扯了个谎。

“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小时候您可是教我们只讲实话!”帕维尔以责备的语气说。

“有时候需要撒个谎!”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坦诚地解释道。

“可萨沙和米沙正在澡堂等我们呢!我从澡堂就直接去机场了。”

“今天你们自己玩儿吧!叶尼亚就不去了。对了,你去列宁格勒干什么?”

“伊拉在那儿出差赶不回来,就叫我过去跟她一起过新年,”帕维尔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不对别人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暂时还是秘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可以看出,戏弄帕维尔给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带来了乐趣。

“叶尼亚对我没有秘密!”

“去澡堂吧!”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锁上门,回到了监听地点,也就是厨房。

此时,卢卡申还没有明白调皮的加利娅的计划:

“但我们已经跟卡塔尼扬他们说好了一起过新年的,失约多不好呀。而且你已经做了蟹肉沙拉。对了,蟹肉你是在哪里弄到的?”

“在食品店买的!”

“我太喜欢蟹肉了!”

“那咱们俩自己吃了吧!”加利娅暗示。

“那咱们在哪儿吃呢?”朴实的叶尼亚问。

“你可真笨!”加利娅温柔地说,“我们要在这儿,在你家迎接新年。”

“那我们还请谁来呢?”不开窍的卢卡申问。

“妙就妙在我们谁都不请。”加利娅很有耐心。

“那妈妈呢?妈妈跟我们一起迎接新年吗?”

“妈妈会走的。她把菜都做好,把桌子摆好,当然了,我也会帮她的,然后她就去朋友家——你有个好妈妈!”

而妈妈听到了加利娅是如何安排她的新年的,只能叹了口气。

“你真聪明!”卢卡申振奋起来,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加利娅的计划给他带来的好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咱俩总得有一个聪明点儿吧?”

“你知道吗……我太喜欢这个主意了!等我喝了酒,有了胆量,在氛围合适的时候,我就可以对你说我一直想说的话了。”

“是什么话呢?”加利娅很希望知道。

“还是等到新年的时候再说吧!”卢卡申明显鼓不起勇气向加利娅表白,有什么在阻碍着他。

“只怕你永远都鼓不起勇气讲出来!”加利娅故意向卢卡申挑衅。

“这是一个老光棍儿的胆怯。有一次我已经向一个女人求婚了。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她居然同意了。但当我想象到她将住在我的家里,一辈子都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就打了个寒战,于是便跑到列宁格勒去了。”

“你也要从我身边逃走吧?”加利娅从墙上拿下吉他。

“不,不会的!”卢卡申的声音中充满着命中注定的意味,“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不会改变了。我坚持了这么多年,终于撑不住了。”

加利娅胜利地微笑着,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叶尼亚,人们在什么时候会唱歌呢?”

“唱歌……游行的时候唱……”

“还有呢?”

“歌剧里……”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知道……喝醉的时候也会唱……”

“笨蛋!”加利娅含情脉脉地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唱……”

“五音不全、没有好嗓音的人爱唱!”

“人们在感到幸福的时候会唱歌!”加利娅告诉卢卡申,并把吉他递给他。

卢卡申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他温情地注视着加利娅,拿起吉他站在窗旁。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莫斯科郊外的田野,那些还没来得及盖完的房子被白雪覆盖着。卢卡申的声音不大,就像平常说话的声音一样,稍微有些嘶哑,但却令人愉快。(现在这种家里的即兴歌手多得不计其数。)

家中无人为伴,

只有黄昏的暗影浮动。冬日的朦胧景色

在敞开窗帘的窗前显现。

只有洁白湿润的雪花

快速地凌空飘舞,

只有屋顶和白雪,除了屋顶和白雪,没有一人。

窗上又结霜花,

往年的段段哀愁,

去冬的桩桩旧事,

又萦绕于我的心头。

忽见门帘轻动,

静中传来步履声声。

一个颤动的倩影掠过,你,未来的使者走进。

你出现在门口,

穿着白色的素衣,

你那缥缈的衣衫

仿佛由飞雪织就……

“这是谁的诗?”加利娅靠在卢卡申的肩膀上问。

“帕斯捷尔纳克的。”卢卡申将吉他放到一边,亲了姑娘。

在长久的亲吻后,加利娅从卢卡申的怀抱中挣脱,跑到了前厅。卢卡申跟在后面。

“叶尼亚,我该走了!”加利娅领导着这场胜券在握的游戏,“我今天还有好多事儿呢。”

卢卡申紧张地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从衣架上取下白色的毛皮大衣递给加利娅,然后就投降了。他从兜里取出一个挂着钥匙的小坠子。看来,这不只是他家的钥匙,也是开启他心灵的钥匙。

“喏,拿着钥匙吧,晚上11点过来一起迎新年吧!我爱你,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加利娅接过钥匙,掩饰着得意的心情说:

“那以后我岂不是每天都要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了?”

卢卡申真诚地承认:

“我愿意这样!”

“要带沙拉来吗?”

“可最主要的我还没弄清楚——你同意了吗?”很明显,卢卡申并非精通女人心理的专家。

“我不是拿了钥匙了嘛!”说完,加利娅很快地吻了卢卡申,走出门去。

“那跟卡塔尼扬他们怎么解释呢?”这个幸福的烦人精还在后面喊着。

楼道里传来了愉快的声音: “会有办法的!”

还没从刚才的事儿里缓过神的卢卡申来到厨房,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在那里忙活。

“妈妈,看来,我要结婚了……”

“我也这么认为。”妈妈赞同。

“你觉得加利娅怎么样,你喜欢她吗?”

“要娶她的是你,又不是我!”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你是我妈妈呀!”卢卡申反驳道。

“重要的是,你结婚以后不要忘了这一点!”

“这么说你不喜欢加利娅……”儿子伤心了。

“不能说我有多喜欢她,但总的来说她人不笨,有教养……而且……如果你现在还不结婚的话,恐怕就永远也结不了了……”

“我才三十六岁!”

“你这样提醒我自己现在多大岁数,简直是不知分寸,”妈妈笑着说,“但我不会生气的,我可是个好妈妈!我把饭菜都做好,然后就到朋友家里去!”

“她看中我什么了?”卢卡申推断着,“我比她大得多,而且她又那么漂亮……”

“我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挑了你这么个傻瓜呢!”

“为什么我是傻瓜?”卢卡申假装生气。

“你干吗要对她提起列宁格勒的事儿呢?向一个女人求婚的时候不要提起另一个女人……”

“是这样啊,”卢卡申高兴起来,“现在我知道要怎样求婚了。刚才是帕维尔来了?”

“是帕维尔。他要去列宁格勒。但我把他赶走了,免得他打扰你。”

卢卡申看了看表。

“他们应该已经等我很久了。要不我也去一趟澡堂吧?”

“干干净净过新年,我看没什么不好的!”玛丽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走的时候,卢卡申密谋似的对妈妈眨了眨眼睛:

“只是你别跟加利娅说我去澡堂的事儿。咱们家有浴室,加利娅也许没法理解。”

妈妈叹了口气:

“你这个性格,怕是以后要对妻子唯命是从了。”

卢卡申找到了公文包——和帕维尔的公文包一样,从里面露出来一把桦树枝笤帚。

“妈妈,我的命运要跟所有男人一样了……”

* 在俄罗斯,对刚洗完澡的人说“蒸得舒服”是祝其健康的意思。

2020上海艺术电影联盟: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