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中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世界报告文学的“中心”

徐芳:年轻的报告文学,虽只有百多年的历史,而真正取得独立的文体地位后,在数十年中,却以丰硕的劳动成果,奠定了它在当代文学史上特有的地位。若以您的创作实绩为观照,字数之巨大,可谓惊人——但此绝非惊人之语。由此看来,报告文学当然是时代的文学,特别是在信息化的时代背景下,正以无比高涨的热情书写着社会和文学的新历史,可以说,乃责任所在,使命担当。作为很多人口中一种“两跨”的文学样式:“报告(新闻)”加“文学”的“新文”融合体,报告文学也应该有个基本原则,是否突破了它也就无所谓报告文学的文体价值,也难以产生真正属于报告文学的影响力,甚至是震撼力?

何建明:在我看来,首先要对报告文学作解释:它不是简单的介于“报告”和“文学”之间的一种融合式的文种,它应该是以客观事实为根本的文学叙事,其对人物及事件发生的真实性要求必须像新闻一样严格尊重客观事实,且越接近客观事物本身的全部“真相”越好。现在有些人认为来自真实的人与事件的叙事似乎就远离了文学性,这种认识肯定是片面的。

报告文学的“文学性”,有与小说、诗歌、散文等其他文学同样的品质与形态,比如文字之美、事件与人物表达的精彩、抒情与叙事的张力、结构和形式上的逻辑要求,包括作品折射出的思想光芒和价值体现等等。

但是由于报告文学写作的文学性是建立在内容的“不失客观真实”的基础之上,可以说报告文学写作,其实比任何文体都要更加考验一个作家的综合素质。

比如文学知识面的广度,社会认识的深度,政治意识上的高度,人文历史等多层面知识的宽度等等,这也正是人们为什么常说的报告文学写作就如“戴着镣铐跳舞”,它必须具备“高难度”的本领者才能潇洒得起来,否则跳出的“舞”一定很拙劣。

其实,从哲学的角度思考“真实性”问题时,我们就会发现:事物的“真实”性,是有三个纬度,一是客观世界的真实性,即我们通常理解的你所通过眼睛、嗅觉和听觉等看得见的客观事物本身,这是“一般意义”上的真实,是新闻报导和报告文学最基本、最可能求证的重要方面。

第二个纬度是作者心目中的“真实性”,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是因为介入了作家的独立思想、价值判断和主观意识,我把这种“真实性”归位主观真实,即融入了作者思想意识的“真实”,这样的真实性有时看起来与客观真实有差异,但它往往更加丰满和闪耀着事物本身的光芒。

然而,这还并非是事物的全部“真实”性,人类要想全面洞察和看透这个万物世界,除了尊重“客观真实”和主张“主观真实”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注重事物的本质真实,这才是认识世界的最高境界。它是事物“真实性”的第三个纬度。

因此,一个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既要尽可能地深入生活现场,像画家描摹一样去认真细腻地记录客观事物,又要保持独立的人格尊严和思想品质,充分调动和发挥自己的主观意识,去对万物世界作出“优”与“劣”的准确判断。还需要从更高立场、更宽阔视野去分析和剖析这个世界,从而认识事件和人物内心的所思所想等,这才是完整的“真实性”,也是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必备的能力。

【在快速发展的中国,各个层面都需要报告文学这一文体去表现】

徐芳:据“报告”,近年的报告文学,以其前所未有观照的广度,透视的深度和创作数量的激增、创作队伍的壮大,蔚成空前繁盛的文学主潮之一。中国已成为世界报告文学创作的中心?但是在看到成就的同时,或者也不应该忽视这些年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比如在一直存在着真实性的问题,还有像有关文学性的问题,虽然可能已经讨论了很久,类似这样的讨论,可谓一直伴随着报告文学的发生发展和繁荣,可直到现在,却还是众说纷纭。例如曾有人提及:“一谈到作品就谈到文学性,他们是在用一种通常的文学来要求我们,我认为可以摆脱这种要求……比如小说家一直认为文学是人学,要写人,我以为对我们报告文学家来说束缚最大的就是这东西。”又比如究竟什么是报告文学,什么又是非虚构创作?诸如此类,是否不解决这些重大问题,也就无法展望报告文学未来发展的大方向?

何建明:如果用简单的“报告文学”定义和创作数量来衡量,确实今天的中国应该是世界报告文学写作的“中心国”。

因为从捷克人基希自成一体所创立的“报告文学”写作至今一百多年里,没有哪个国家像今天的中国一样如此广泛地、熟悉和运用报告文学这一写作文体来反映和影响我们整个社会的发展与变化,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甚至是军事和科学领域。设想一下:哪个部门、哪条战线没有使用过“报告文学”这一文体形式来记录他们的事?

每年报刊和出版的图书中,标有“报告文学”的,多达几万部(篇)!我们的国家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各省市自治区等所设的各种奖项里,“报告文学”作品也是海量。电影电视作品由报告文学改编而成的也不计其数……所有这些都说明了中国的报告文学,正在不断影响着社会与时代的进步,它所发挥的作用是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无法比拟的。仅此一点,中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世界报告文学的“中心”。

从学术层面而言,报告文学作为独立的文体,不应该单纯地受到“文学性”的要求而束缚创作手脚。虽然“文学性”的要求,很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水准,然而它恰恰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综合文学素养。同时也能更好的将一些浮夸式写作和真真假假的所谓的“非虚构”作品剥离出去。

在快速发展的今天,中国的日益强大与变化,各个层面都需要报告文学这一文体去表现,包括不断涌现出的“先进典型”和“重大事件”都需要报告文学作家去及时、精美地书写。因此在这一过程中,难免出现一些缺乏经验的写作者,由于不能准确地把握报告文学的文体特征,过度地站在宣传的角度去书写笔下的对象,因而成了某些非文学的“不三不四”的东西。这样的劣质文字是绝对不能视作报告文学作品的。

故而,就要求除了作家在写作过程中要自觉和娴熟地运用报告文学的专业写作技巧外,一些报刊也都有责任把那些非报告文学清除出去,以免鱼龙混杂,从而让读者们真正阅读到精美的报告文学作品。

今天的报告文学,需要打破的“束缚”还并非是形式上的文学艺术性,相反的是:艺术上的解放空间越大,创作出的作品也就有可能越好。

值得提醒的是:在尊重客观事物的真实性上,绝不能因为要“打破”客观事物本来面目的“束缚”而无所畏惧地去任意编造出那些从脑子里想出的“事儿”,那样就跃出了“非虚构”的界限,最终导致“报告”的失实,这将会引发对报告文学文体的毁灭性打击。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现在有些作者一方面在借助“报告文学”写作的真实性震撼和吸引读者,另一方面又以虚构的方式在添加“辅料”,进行无法克制的主观性事件渲染与夸张式的人物刻画,并将这样的“作品”冠以“非虚构”的名头来哗众取宠,最后造成了读者对虚构与非虚构作品之间认识上的极大混乱。尤其一些重要作家非常不应该在概念模糊的情况下,进行不负责任的“引领”!这种所谓的“突破”十分有害,就像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些过度急进的“先锋派”把西方早已颓废的“塔式”诗歌派引入中国的诗歌创作一样,最后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真正的非虚构写作,其内容和材料的真实性既要经得起历史与时间的检验,还要有作者独立而深刻的主观思想体现。更重要的是其文学作品无论是从艺术性还是文学性上都是值得留下来传下去的经典。这才是读者们真正欢迎的同时又经得起客观和历史检验的好作品。

【报告文学中的“矛盾冲突”,只能顺着客观事物发展的本身去寻找】

徐芳:报告文学的主题意义是在矛盾的高潮时同步表达的吗?而如何探索高潮与结局,这要考虑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平衡各种正和负的力量,也就是说,要如何发现问题,并且揭示、面对与解决问题。甚至有人说报告文学就是问题文学,而报告文学作家发现问题往往要比别人先行一步,对解决问题的逻辑也要抢先思考。所谓没有思考也就没有表达,也就没有对表达的选择,这就是该如何表现报告文学的现实精神和独特品格的问题吧?

何建明:报告文学的“主题意义”是随着“事件”的发展而同步呈现出来的。它并不能像虚构的小说故事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设置“矛盾”,因为真人真事的逻辑发展并不会像作家主观想像中的“故事”发展而发展的,它通常不可能附和读者心理的期待去“矛盾”和“矛盾冲突”。

报告文学中的“矛盾冲突”,只能顺着客观事物发展的本身去寻找。通常情况下,客观材料不会有太多悬念,也不会那么“惊心动魄”。这也是报告文学创作的难度所在。

然而,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完全可以通过细致的采访和深入的调查,娴熟地运用艺术手法,将看起来平铺直叙的一般性“材料”,通过逻辑上的合理排序、结构与语言上的精心架构、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独到点睛和对事件背后所有故事的探究,照样让作品产生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艺术效果,甚至具有戏剧演绎般的“高潮”。

这时候,报告文学的主题思想和价值意义也会清晰地展现出来。当然,报告文学既然是文学作品,它在显现“主题思想”时,和其他文学品质一样,是含蓄的、渗入在人物和事件发展的故事之中的,甚至是在文字的气息和情节的起伏之间。

【在“讲中国故事”中,报告文学其实是最好的文体形式】

徐芳:报告文学是否也要讲故事?曾有人像朗诵诗一样表白:“我渴望捕捉我眼前所有的美,经过长期努力,终于如愿以偿。”而对于当代的中国故事来说,报告文学是不是一个合适的载体?是否首先是有故事要讲,而不是别人要你讲才能去讲?对于文学体裁的一种,是否不管素材的来源是真实所见所闻,还是新闻等,都需要讲好故事?而“中国故事”又该如何与大时代的匹配或者说跟上步伐?

何建明:报告文学这一文体,最核心和主要的任务就是“讲故事”。它与小说的区别在于:小说讲的是作者设置出来的故事,报告文学是作者通过对客观世界里所发生的真实事件的叙事。

有一点必须强调的是:报告文学作家“讲故事”只能通过艺术的和文学的形式来讲,否则就叫“读新闻”、“写新闻”了,或者是“作报告”。既然是“讲故事”,就应当具备“艺术性”,“好听”、“好看”是它的基本特征。现在读者对报告文学有看法,就是认为一些作品“不好听”、“不好看”,没有“故事性”。这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前一些质量低下的报告文学作品所存在的问题。

这一点,我经常在不同场合提醒我们的报告文学写作者要特别注意。在今天“讲中国故事”中,报告文学其实是最好的文体形式,因为它直面现实生活,又来自生活本身,当今许多好故事,也确实通过优秀的报告文学传播到了亿万读者甚至是世界各地。

当然,我们特别需要强调的是:伴随时代诞生和成长起来的报告文学,还应该不断地研究和探索文体本身所需的完善和改进工作。尤其需要研究在新媒体层出不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把握好报告文学自身的流变和写作品质,包括如你所说的要在寻找、选择、剪裁、结构等技巧方面下功夫,包括如何突破自己的视域,直抵人性最敏感的深处。只有这样,中国的报告文学文体才会彰显更强大的文学魅力,为广大读者所喜爱。

【这难道不就是诗吗?这难道不是画和画中的哲思吗……】

徐芳:若从文学方面来说,这正是这个文体能够作为审美鉴赏对象而被读者接受的根据?就以您的《浦东史诗》为例,有评者在文中称赞:“这难道不就是诗吗?这难道不是画和画中的哲思吗?浪漫中不失重要发现……”而报告文学作品所产生的社会效应(有时甚至是轰动的效应),主要与各种热点问题,敏感问题,大众关切的问题有关,至于其中文学方面的元素或手段,则起到一种情感上的强化与放大作用,比如朗诵就可赋予一个文学现场以足够的意味,感动的语言,打通心灵的互动气场等,这些都可能表达了文本所要表达的,甚至还有“增值效应”,您怎么看?

何建明:在2019年“全民阅读”日,上海有关部门组织了十名朗诵艺术家在上海中心大厦的最高楼层朗诵了我的《浦东史诗》,现场有很多当年的浦东创业者在听朗诵时流下了热泪……那天朗诵家们不仅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书中有关邓小平、江泽民、朱镕基等领导人在浦东开发开放过程中的精彩故事,而且放声歌咏了书中“与天对话、我是中心”这样的诗意叙述:

“当——”黎明的钟声格外清脆,由远而近;随后是悦耳的鸟语、渐沸的人声、车水马龙声,以及孩子们追赶的脚步声、男人和女人谈情说爱与工作、奋斗的欢快声……

呵,那一刻,我抬首望空,随曲神游,心问:天在何处?何处是天?天有多大?大至何处?没有回应。只有詹姆斯的音乐。稍许,耳畔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天,就是我们自己。天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我终于明白了上海人为什么将最高的摩天大厦称之为“上海中心”。

因为这里,是上海人看这个世界、追求自我完美、实现自我理想、抵达自我境界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通达地心,连至天际,也就触及着我们自己的心灵,以及心灵淬出的世界……

在一个半小时的朗诵会中,所有在场的人并没有感觉这是在读一篇报告文学,而仿佛沉浸在享受一场诗情画意的艺术中。我想,这就是报告文学所应该达到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吧?这大概也就是我们所要的报告文学的艺术性和传播感染力。

今天很高兴地看到在许多场合,人们喜欢把优秀的报告文学作为朗诵作品进行艺术传播,这是一种好趋势,因为它可以让人身临其境。

报告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的也已经很多了,我自己就有十几部。这些都为我们展现了报告文学在当下中国和未来世界的广阔前景,值得发扬光大。

【嘉宾简介】何建明,男,1956年12月出生,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学历,现任中国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上海大学博士生导师,全国新闻出版领军人物、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全国劳动模范。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五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代表作有《浦东史诗》《那山,那水》《我的天堂》《根本利益》《落泪是金》等5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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