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人间

春三月,姥姥执意回老家——一个叫六马驾的小山村。

妻子把姥姥身上的被子展了展,掖好,听姥姥又叨念着回去,便用眼角余光瞟向我。我闪躲妻子求援的目光,故作轻松地对姥姥说:“咱这两天就回。”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姥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晰,听我答应后,她脸上晕起一阵喜色。一转眼,姥姥从六马驾来城里已逾十年光景了。这十年,她眼见我女儿妞妞如秧苗拔节般茁壮成长,自己却像被我强行从老家土地移植到城市的作物,离开惯常的水土,再也找不到往日的葳蕤了。

姥姥来城的第二年,偷偷回过老家。我至今不能想象她是如何辗转回到相距四百余公里的老家的。

我记得我接到老家亲戚的电话匆忙赶回的情形。姥姥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斜倚在木门旁不做声,偷瞄风尘仆仆的我。我想起小时候,每每做错事,我也是偷偷探寻姥姥责备的目光。恍惚中,我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那次姥姥说,她的根在六马驾,城里的楼房总让她感觉脚下没根儿。说到最后,姥姥流泪了,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缓缓落下,不断冲刷着我童年的记忆。姥姥从不在人前流泪,我唯一一次见到她流泪还是那年母亲突然失踪时。

离开那天,姥姥立在老屋的篱笆墙边不愿走,她那双榆树皮般粗粝的手不断摸索着,一会去院内拔草,一会又将掉落院中的碎瓦拾捡起来。我默默跟在后头,姥姥弯着腰,背更驼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她就这样一路低下去,最后隐入夕阳的剪影里。

那段回城路于姥姥而言应该是漫长的吧。“你看那颗山杏都开花喽。等果子熟了就带妞妞来。”姥姥有些期待地说。姥姥一路偏着头望向路边,路边的风物一排排倒将过去,直至在视野里完全消失。姥姥的目光像要拖走这路边的野草、渐远的老屋,和她人生过往里沉浸在这山水间的许多岁月。

第二天,我开车带姥姥回老家六马驾。长白山脉向东北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带散落着许多活火山,六马驾便是其中一座。山势巍峨,外轮廓远看就像六匹马拉车一般。

越接近故乡,心里便越加升起一阵酸楚的情愫,我始终忘不了在姥姥瘦弱臂膀呵护下的童年岁月。母亲是我童年巨大的阴影,姥姥却说:“你妈最稀罕你。”可妈妈却会抢走我的吃食,别人追着我叫骂时会说:“你妈是疯子!”

长大后我知道了父母在当时演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父亲在某个夜晚不辞而别后,母亲精神就不正常了。而后,母亲在十年前突然失踪。可我从没在姥姥嘴里听到任何对父亲的抱怨。

我望着渐近的山村,眼眶有些润湿。

到村口,最先认出我们的是六婶。六婶瞧见姥姥后,张大了嘴说:“您回来了,快进屋!”

六婶家陆续来了一些从前的老邻居,他们热情地同姥姥说话。姥姥见六婶准备好了臭面要做酸汤面,她撇开众人来到灶边,熟练地操持工具,那神态让我恍惚回到童年里的那些细碎时光。

吃完饭,我们还是去了老屋。破败的蒿草,满院的碎石,老屋呈现的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疏离感。那整洁的院落哪里去了?那竞相开放的花朵哪里去了?那熟悉的人啊,又哪里去了?

早春的风吹拂着姥姥的白发,她仿佛坠入多年前的梦里。姥姥婚后第三年,姥爷便去世了。母亲精神受了刺激后,她又担起照顾我们母子的责任。我在城里工作后,她考虑我的经济条件,决定继续在老家照顾母亲。直到母亲出走后,我才接她同我生活。

“当家的,我来喽。明儿就走,不再回来了。梅(我母亲的名字)啊,你去哪儿了?如果去找你爹了,托个梦吧……”

我分不清那是姥姥的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另一个世界里的亲人们倾诉嘱托。

姥姥从六马驾回城后一周便离世了。当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在天上慈爱地看着我,看着她最疼爱的外孙正用文字记录她路过人间笃定而铿锵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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