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

黎荔

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面对着一个如此庞大而复杂的陌生世界?

因为我们在城市生活,曾经聚族而居的宗法制社会,已被分隔成为一个个单元房中的小家庭,甚至独身时代的“一个人的房间”。我们追求效率,我们埋头工作,为了省事,我们喜欢大量使用一次性用品。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放衣服的柜子,甚至“暂住”的地方,喜欢的饭店,坐过的公交,认识的人,服务的机构,都充满了“一次性”。我们每天接触到的人与物,很多都是陌生的,崭新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城市是一个最盼望天长地久的地方,而城市却制造了世界上最不稳定的生活碎片。给你端菜,为你理发,给你打推销电话,收缴过路费或者停车费,给你送快递或快餐的,都是记不住面孔的陌生人。他们在公车上和你紧挨着坐在一起,他们在地铁上和你拉过同一个吊环,他们在电影院里和你一起欢笑哭泣。他们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和我们发生了交集,但从此便不再相遇。

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你好!陌生人。我们在一个陌生世界交集了一个瞬间,然后便后会无期。其实,这早已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我们还偏偏要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因为当今的中国,还走在城市化的半截道路上,还处在转型期的错杂混沌之中。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得画个押,签个字,依据法律条文与各种凭证。而在乡土社会中法律是无从发生的。因为在乡土社会里,可以从熟悉得到信任。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对一种行为规矩惯常到不加思索,就人人达成共识的一种经验可靠性。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可是,我们又缺乏在陌生环境生活的丰富阅历,只能以提防的眼光,紧守的口风,打量着身边匆匆而过的无数陌生人。

中国社会正在城市化的进程上狂奔,我们也正在迈进陌生人社会,以血缘亲族为联系的人际关系,正在变成以社区陌生人为联系的人际关系。在这种转变中,我们不得不学习如何与陌生人相处与共存。在陌生人社会里,我们的健康、生活及财富,甚至我们的生命,都掌握在陌生人手中,按美国法学家劳伦斯·弗里德曼的话说,就是“我们走在大街上,陌生人保护我们,如警察;或威胁我们,如罪犯。陌生人扑灭我们的火灾,陌生人教育我们的孩子,陌生人建筑我们的房子……”。陌生人虽然疏离,但因为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不感觉亲切。而回到本应最熟悉的故乡,我们反而感觉越来越陌生了,这不只是由于“人事”的代谢——一些老人去世了,一些孩子出生了,而是过去我们习以为常的与“故乡”相联系的一整套知识——祖先崇拜、宗族制度、民间风俗等等,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已经或正在慢慢消失。传统乡村社会“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如今从熟人社会转向陌生人社会,我们需要具备新的视野与知识,我们不得不改变人际交往的规则。

人际关系分为三类,一种是完全陌生;一种是有清淡的关系;一种是有浓稠的关系。第一种是绝大多数的情况,有跟没有无区别,无感觉,从中既得不到痛苦,也得不到快乐;第二种是少数情况,可有可无,有些微感觉,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快乐,也可得到一些痛苦;第三种是个别情况,不可或缺,感觉浓烈,能给人带来强烈的痛苦和快乐。高度发展的社会环境、庞大而稠密的人口,迫使个体在更广范围内不得不面向更多的陌生面孔。能量守恒,总量不变,只能稀释,我们只能迈向更广范围内的陌生关系或清淡关系,虽然也投入精力,苦心经营一些浓稠关系。

“世界于你而言,无意义无目的,却又充满随心所欲的幻想,但又有谁知,也许就在这闷热令人疲倦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妙的货物,路过你的门前,他响亮地叫卖着,你就会从朦胧中惊醒,走出房门,迎接命运的安排。”突然想起泰戈尔的这首诗,也许人海中走来的某个陌生人,有一天也会亲密到无猜;也许无意路过你门前的陌生人,即将带来命运的安排。也许前一秒你们还是冰封雪冻的陌生人,后一秒就能热情似火比一盒冰激淋融化的速度更快。

你好!陌生人。

你好!陌生人。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