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麻将的春节,我们来聊一聊麻将

从「雀」到「将」,是爱好这门游戏的中国人民由衷的心愿:希望这一百多张牌,不仅能带来好运,更能让人「大杀四方」。

作者:风马牛

这个春节,爱玩麻将的 Tony 和 Lily 注定失望了。按照原计划,他们回到老家,在完成祭祖、团聚、走亲访友、尬聊、被催婚催生娃等固定程序后,就能分别变回「狗剩」和「美丽」,在方言包围下,投入到火热的麻将事业中。但今年,由于突如其来的疫情,麻将桌上「一缺三」的窘境时常出现,大家只好宅居在家,举起手机,要么在网上对战,要么望着小小的屏幕焦虑不已。

在网络对战中,「狗剩」点击屏幕,轻轻丢出一颗四筒,一声「胡了」响起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对一百多年前追求生活乐趣的古人的灵魂致敬。

关于麻将的起源,众说纷纭,但根据现存的麻将史料来看,麻将很可能起源于浙江宁波。在史上第一本麻将谱《绘图麻雀牌谱》中,作者沈一帆明确指出,「麻将之始,始于宁波,不过三十余年,继及苏浙两省,渐达北京。」这本书出版于 1914 年,换句话说,麻将真正成型的时间在 1880 年代,内忧外患的晚清时期。

麻将最初不叫麻将,叫「麻雀」,在 19 世纪的宁波话里,「雀」不念「却」音,听起来像「家」,再加上当时北部吴语还保留着古汉语的儿化读法,一来二去,「麻雀」就成了麻将。从「雀」到「将」,是爱好这门游戏的中国人民由衷的心愿:希望这一百多张牌,不仅能带来好运,更能让人「大杀四方」。

有人说,看一门游戏的普及程度有多高,就看它背后附会的传说有多少。从这一点上看,麻将是当之无愧的「国民游戏」,光是它为什么会有一百多张牌,就有不下十种传说。

清代骨制麻将牌:传说再多,也没有背后的故事多

喜欢看小说的人相信,麻将是一个死忠粉丝为《水浒传》做的「周边产品」,筒子、条子、万子牌从一到九各 4 张,三门一共 108 张,是为了纪念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东、西、南、北、中、發、白七款字牌,每款 4 张,一共 28 张,对应的是中国古代天文学里的「二十八星宿」。相信这个麻将起源说的小说迷们同样也相信,自己在麻将桌上的每一次出牌,都是代表着一百零八好汉继续在江湖上行走。

另外一些沉迷麻将的读书人相信,麻将是孔子派来拯救这些十年苦读的可怜人的。在他们心里,麻将就应该是读书人的专属游戏,「红中」代表着科举考试高中进士,「青發」则代表着考生发达、中举人了,就连「白板」在他们心里也成了「白衣秀才」的代表。至于麻将里最多的筒子、条子、万子牌就更美好了,代表着铜钱、贯(一千个铜钱)和万钱(银票),如果拿上东南西北中,就意味着这个人能流转各地做官了。

诸如此类的传说还有许多,孔子、一行禅师、太平天国……都有着和麻将有关的故事。一副麻将牌,在不同的人手里,就衍生出了不同的来由,每个人都为沉迷麻将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结果正如沈一帆所说,「不过三十余年」,麻将风靡中国,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人不会搓上一把麻将。

一个东西的普及程度高了,难免就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人,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事,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今天我们用的麻将,大多是工业塑料制品,有统一的模板,生产过程快捷又廉价,但在麻将刚开始盛行的时候,用一副什么样的麻将,比打出什么样的牌面更重要。

末代皇帝溥仪就是当时最有「牌面」的人。溥仪 3 岁登基,在位 3 年零 72 天,即便此前他的皇族亲戚们已经狼狈出逃到了陕西,但轮到他当皇帝时,宫里仍然住满了能提供世界上最顶级服务的人。当溥仪听说宫外流行起了麻将,立马传令内务府,要求做一副麻将牌以供赏玩。

末代皇帝当年也只是个被麻将迷住的小孩子

内务府的水平,应该算是当时制造业中最顶尖的一拨,得令之后,特意花了 10 天时间设计,最终确定要以骨质为里、黑檀木为面,纯手工打造,力求看着舒服,打着也顺手。溥仪作为甲方,对这个设计挺满意,但还是提出了修改意见,希望在每一块黑檀木的表面都刻上由五彩螺钿镶嵌的梅花图案,而且要求每一朵梅花都一样。甲方发了话,乙方只好硬着头皮做,最终做出了一千多枚麻将牌,从中挑选出最完美的两副并作一套献给溥仪,其余全部销毁。

溥仪非常喜欢这套牌,经常拿着它在紫禁城里游荡,但他还没学会「大杀四方」,就被连人带牌赶出了紫禁城。之后,溥仪被接到长春,再次「登基」,这套牌也陪伴其左右。等到溥仪三次登基、又三次退位,最后回自家老宅也得老老实实买票时,这套五彩螺钿麻将牌,已经安稳躺在了日本千叶麻将博物馆里,成了镇馆之宝。

2013 年,这套珍品麻将牌已由日本归还至成都麻将博物馆

还有一些人,不能像溥仪这样靠「氪金」玩麻将牌,只好靠本事在麻将史上留下点儿痕迹。

比如梁启超,晚清名人,历史书上常常把他说成是「救国图存」的仁人志士,「公车上书」有他的功劳,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诞生也有他的一半军功章,但很少有人知道,当他面见光绪皇帝时,因为太紧张,突然成了个结巴。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位名人酷爱麻将,常常因为忙着打麻将,没空写文章,只好口述,让人在旁边记录整理下来。在他的《书法指导》一文里直说了,「只有读书可以忘记出牌,只有打麻将可以忘记读书。想必这篇雄文,就是根据梁先生在麻将桌上的口述整理而成,看这快意的语调,估计当时正要胡牌了。

比梁启超年轻一些的胡适,也和麻将颇有渊源。胡适有个爱好,喜欢写「豆腐块文章」,就是几百字的短文,专门刊登在报纸的犄角旮旯里,用词简单,通俗易懂,胡适把写这种文章看做是一项「开启民智」的大工程,写得格外认真。在其中一篇文章里,他严词批评了中国人打麻将的爱好,把打麻将和抽鸦片、八股文、裹小脚并列,斥为「中国四害」。

不过,言辞激烈的胡大师在外很坚决,对内却毫无原则。胡适的原配夫人江冬秀,不仅裹了小脚,还是个地地道道的麻将迷,经常招呼朋友来家里打麻将,遇上三缺一,还非得拽上胡适。即便在美国,江夫人也经常请邻居来打上几圈,每当这个时候,胡适所秉承的「实用主义哲学」就派上了用场,文章是文章,但遇上大字不识的夫人,还是乖巧坐下最为明智。也不知道江夫人和绯闻不断的胡适过了一辈子,是不是因为看上了他尤其吉利的姓氏。

当见多识广的梁启超和胡适也和麻将扯上关系,就意味着麻将离走出国门已经不远了。

实际上,胡适本人就是麻将「内销转出口」的见证人之一。1920 年代,胡适还在美国求学,当时许多中国留学生家境都不宽裕,为了谋生,经常在外兼职。一次偶然的机会,胡适发现麻将在美国很流行,而很多中国留学生竟然在当「麻将家教」,教美国人打麻将。

「麻将家教」这种新型职业的兴起,背后是一整条麻将产业链的支持。1920 年,一个在美孚石油苏州分公司上班的美国人约翰·巴布考克,根据当地的麻将规则,用英文撰写了一本教西方人玩麻将的书:《巴布考克麻将规则》。他在书里统一了麻将的英文术语,明确了麻将的英文名「Mah-Jongg」。这本书最开始是在中国沿海通商口岸的西方人圈子里流行,随着人口流动,逐渐传回了美国,还被翻译成了法语、西班牙语等语言,接连加印了十二版,在加拿大、墨西哥等地畅销。

不管什么时候,畅销书都讲究「实用性」

巴布考克靠着这本书赚了不少版税,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本书,麻将迅速走红,中国开始向欧美国家大量出口麻将牌。1922 年,美国从中国进口了超过 13 万副麻将牌,即便售价高达 500 美元一副,仍然供不应求。次年,美国纽约公园大道的年度街会紧跟潮流,请了 12 个中国人给街道居民示范打麻将,但年会还没开完,麻将牌就被看客们强行买走了。

那些年,麻将是中美之间最有力的沟通媒介之一。中国留学生借此填饱了肚子,空虚的美国人得到了慰藉,即便是以传播「福音」为己任的教会,也在《纽约客》上打了广告,只要交 10 美元,就能进入教会麻将特训班,一边和神父告解,一边从麻将牌里听到耶稣的旨意。

那些年,国与国之间有贸易,也有战争,但即便语言不通,中国人和美国人也能安坐麻将桌上,通过这一百多张牌相互沟通,「碰」、「吃」、「胡」在牌面上一目了然,谁也不用请翻译费尽口舌地解释。

曾有人总结过麻将令人着迷的原因:「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副相同的麻将牌。在常规的麻将玩法里,决定输赢的往往是手气,但许多人都相信,通过自己精妙的打法,总能获得胜利,这种无法预测却好像能被自己掌控的感觉,像极了一段段不确定的人生。

1920 年代,在泳池里打麻将就已经很流行了

此后,麻将在东西方迎来了不同的命运。

在中国,随着重庆成为「陪都」,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川渝地区,在这块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土地上,麻将成为朝不保夕的人们排解忧虑的最重要工具之一,打麻将的传统也就此刻进了川渝人的血脉里。尽管在新中国建立以后,麻将被斥以「资本主义的玩物」之名,长期叫停,但当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以后,麻将一夜之间重新成为老百姓最重要的娱乐工具,「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是自嘲,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真实写照。

在欧美,麻将受欢迎的程度也令人吃惊。几乎就在麻将进军川渝、俘获中国人民的同一时期,麻将也成了欧美人,尤其是犹太人的挚爱。在大大小小的唐人街里,经常能看到犹太人和中国人拼桌打麻将的情景。一位名叫瓦雷利的白人女性就在麻将圈里出了名,她每周要玩 9 次短时间的麻将, 2 次从上午玩到晚上 11 点半的「马拉松麻将」,被称为「白人中的麻后」。通过麻将,逃亡各地的犹太人火速和社区居民混成一片。

有人说,麻将是犹太人「形式上的治疗方法」,这种「不能吸的鸦片」,抚慰了他们身处异乡的心。有的老外实在弄不懂麻将的玩法,干脆就把麻将牌打乱,做成了「麻将版连连看」,还上线了电子版,在游戏社区里独树一帜。

1998 年是麻将史上最值得铭记的一年。这一年,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制定了《国际麻将竞赛规则》(即国标麻将规则),摒弃了麻将的「赌博性质」,正式认可了麻将作为一种竞技运动的地位,各地民间麻将组织接连冒出。次年,美国麻将协会成立,很快就根据国标麻将规则,组织了首届北美麻将冠军联赛。

6 年后,荷兰麻将协会成立,带动了澳大利亚、丹麦、法国、德国等 7 个国家注册成立欧洲麻将协会,麻将「欧锦赛」和「世锦赛」也相继成立,每一届都有上千名麻将爱好者不远万里,自费参赛。就在 3 个月前,第六届麻将世锦赛在法国落幕,东道主法国队夺冠,中国队仅获得第四名。

第六届世界麻将大赛现场:线下麻将才是顶级玩家的挚爱

有趣的是, 1989 年,华裔美籍作家谭恩美在成名作《喜福会》中还写道:犹太麻将和中国麻将是「完全不同的玩法,犹太人玩麻将,他们只盯着自己的牌,全凭眼睛打。中国人玩麻将一定要用脑袋,动心眼。必须盯着别人出什么牌,并且记在脑子里,大家要是玩得平平,就等于犹太麻将。」谁知道短短几年间,靠着钻研一纸国标麻将规则,处于鄙视链末端的老外也能问鼎麻将世界冠军了。

尽管麻将令人着迷,但多年以来,指责麻将作为赌博工具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另一个麻将大国日本很早就提出,要坚持打「三不」的健康麻将,不抽烟、不赌博、不沉迷。

也许有人怀疑,脱离了金钱,麻将还有这么大的魅力吗?关于这个疑问,春节期间,无数个在梦里搓麻将的「狗剩」和「美丽」会回答你:麻将最可爱的,是一声声用乡音说出来的「碰」「吃」「杠」「胡」,是那一圈圈消磨的时光里你偶尔得逞的小「算计」,更是坐在你身旁小声出主意、大声喝彩的家人,你们在一起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只看当下、不言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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