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的“天花战役”

特稿 |北京大学国际法学院满运龙教授

全文534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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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值得读完,特别是当前。

乔治·华盛顿,美国国父。

提到他的丰功伟绩, 人们首先会想到他在反英独立战争中,作为北美军事领袖,率领殖民地民兵 仓促拼就的“大陆军”,以一当十,六年奋战,击败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军事帝国的海陆武装,创造了世界军事史的奇迹。

200多年来,史家和军事专家探讨华盛顿的军事才能和战略,话题无一不是集中在,哪个战役展示了他的军事天赋,奠定了北美胜利的基础。

但是,最近几十年,越来越多的史家开始认识到,不是对英作战的运筹帷幄,而是战场背后的一场没有硝烟的秘密“战役”,决定了英美军事对决的走向。

一位历史学家写到:

华盛顿的所有决策,

对战争结果影响最甚者,

莫过于他保护其军队,

免受天花肆虐不战而溃的措施。

那么,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天花“战役“?为何有如此重大的影响?

01.

气宇轩昂的麻点总司令

1775年7月3日,聚集在波士顿郊外,坎布里奇广场的大陆军官兵。第一次见到大陆会议任命的全军最高统帅,来自南方弗吉尼亚的总司令华盛顿。

华盛顿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刚毅坚定。他骑马来到军队方队面前,右手拔出利剑,正式就任大陆军总司令。

借着夏日的阳光,人们注意到,总司令的脸上有许多麻点,特别是鼻子上面,明显可见。

18世纪照相技术尚未问世,华盛顿没有留下照片。 几乎所有的画家,都尽力避免展示华盛顿脸上的麻痕。

只有寥寥几幅,华盛顿暮年的肖像,记录了美国第一任总统面部的麻点。

华盛顿晚年画像,面部的麻点依稀可见

对于在1775年,接受华盛顿检阅的大陆军官兵来说,总司令脸上的麻点并不奇怪,也不陌生。

他们知道,那是天花留下的印记。许多人或者自己脸上也有类似斑痕,或者环顾四周,皆可看到麻脸的丛林。

北美殖民地向宗主国宣布独立并开始武力抗争之时,一场天花瘟疫,正在肆虐北美大地。

天花在欧、亚、非旧大陆已有数千年的历史,17世纪随着欧洲人对美洲的殖民传到美洲新大陆。

由于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天花的平均死亡率高达 30% 。 有幸熬过天花的幸存者,脸上和身上,会留下脓包退解后的永久疤痕,同时终生免疫。

1732年,华盛顿出生在弗吉尼亚殖民地,一个种植园主家庭,11岁丧父。19岁那年跟随长兄劳伦斯,到西印度群岛的英属殖民地巴巴多斯。

劳伦斯年长12岁,通过与弗吉尼亚上流社会,哈利法克斯家族的联姻,跻身社会上层。他对华盛顿呵护有加,一直带在身边。

劳伦斯服役英国军队时,染上了肺结核,于1752年带着华盛顿,搬到巴巴多斯。这是华盛顿一生唯一一次离开北美大陆。

不幸的是,到巴巴多斯不久,华盛顿便染上天花;万幸的是,他的天花不重,卧床一个多月后痊愈,但在脸上留下终生的印记。

几个月后,兄弟二人返回弗吉尼亚。但劳伦斯不久病逝,遗嘱中将他的庄园沃农山庄依次留给妻子、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和兄弟华盛顿。

两年后,劳伦斯妻子和孩子相继病故,华盛顿便继承了长兄的庄园。

02.

麻脸军团的特殊使命

华盛顿接受大陆会议任命,担任大陆军总司令后几天内,在向大陆会议的报告中,表示 对军队感染天花的严重担忧。

同时保证他会 “保持最高警戒,严防这一最危险敌人”。

英军压境,大敌当前之时,华盛顿却称天花为 “最危险敌人” ,并非言过其实。

从17世纪初英国殖民美洲以来, 天 花一直是北美殖民地居民最大的杀手,每隔5至10年就会爆发一次,造成10%至30%的人口死亡。

独立战争期间,一场席卷北美大陆的天花瘟疫,夺走了总人口250万中近10万人的生命, 北美军队三分之二以上的伤亡,来自以天花为主的瘟疫。

1775年7月,华盛顿在波士顿城外的坎布里奇就任之时,正值波士顿地区天花爆发。

拥有15000人口的波士顿,是当时北美的“大”城市,由于人口相对集中居住,比乡村区域更有利于天花传播。

英国军队从海上对波士顿的围困,加剧了病毒在城区的肆虐。英国士兵由于在英国生长的环境,对天花病毒免疫力,强于北美居民和士兵。

华盛顿统领的大陆军,环扎在城外战略要地,与英军对峙,将其围困在城内一角。

大陆军由各殖民地的民军汇集而成, 部分官兵来自费城、纽约,接触过天花病毒,具有一些抵抗力; 但从乡村参军的民军,从未接触过天花,抵抗力极弱,很快大批感染病毒。

几个月下来,数以千计的士兵和当地居民感染,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与英军作战的伤亡。

面对瘟疫,华盛顿采取了果断措施:

首先,他严令士兵不得擅自离开营帐,禁止与当地居民接触;

第二,他尽一切所能,改善营区卫生环境,包括在远离现有水源的地方挖掘新水源。

这些措施的及时实施,有效阻止了疾病的传播。 不久,瘟疫消退,随之英军也从海上撤离。

1776年3月,华盛顿挥军进城。 他传令从军中挑选千名兵士,唯一的标准是他们必须是麻脸!

麻脸,意味着这些兵士也得过天花,具有免疫力,既不会进城后自己感染天花,也不会成为二次传染的中介,给未曾染病的市民带来灾难。

结果,千人组成的麻脸军团,在气宇轩昂的麻点将军指挥下,浩浩荡荡,进入瘟疫肆虐之后的波士顿,军民平安无恙。

华盛顿率领大陆军

03.

全军接种的艰难决策

18世纪以来,欧洲已经使用预防天花的接种技术,称为“人痘接种术”(Variolation)

最早广泛使用该技术的是中国,从10世纪的北宋时代就有详细记载。

1720年前后,英国驻奥斯曼帝国大使的妻子蒙塔古(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将该技术带回英国推广。

人痘接种术预防天花的方式,是在受种人身体上划开小口,敷上用天花患者身上的痘痂制成的粉末或漿;

或者,让受种人穿上天花患者的衣服。受种人感染天花,由于不是通过空气感染肺部,一般症状不重,痊愈后会终生免疫。

中国古代通过鼻腔实施人痘接种

人痘接种术虽然有效,但风险极高。

由于受种人接受的是活体病毒,会感染真正的天花, 遇有接种人抵抗力弱或病毒猛烈等不可控制因素,接种人死亡率在1%-2%左右。

所以,18世纪人痘接种术,在欧洲各国迅速传播的同时,质疑之声不绝于耳,促使许多医界人士,寻求更加安全的预防技术。

到18世纪末,英国医生詹纳,发明了牛痘疫苗,给接种人接种危险性更小的牛痘病毒,而非天花病毒,但同样得到终身免疫天花的功效。

改进后的现代牛痘接种的死亡率,仅为一百万分之一。当代天花基本绝迹,主要归功于牛痘接种。

此为人所周知的后话,这里暂且不表。

人痘接种术传到英国之同时,也通过独立渠道传到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

1721年,马萨诸塞殖民地的清教牧师马瑟,把他的奴隶从西印度群岛,带回的人痘接种术, 施于遭受天花瘟疫侵袭 的殖民地居民身上。

实践表明,人痘接种术能够有效减少天花死亡率。 接受接种的300居民中,有6例死亡; 没有接种人群后来有6000人染上天花,1000人死于天花。

尽管如此,人痘接种术仍然饱受攻击。笃信基督教义的清教徒认为《圣经》没有提及人痘接种术,所以违反教义,大逆不道。

在宗教信仰很影响民众思维的环境下,各个殖民地都订立法律,禁止实施人痘接种。

北美独立战争爆发后,成立的殖民地联合政治权力机构——大陆会议,也发布命令,严禁人痘接种术。

在这种背景下,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迎来了其军事生涯中最艰难的决策。

波士顿解围之后, 1776年春夏数月,北美大陆军与人数、装备和训练上占尽优势的英军转战纽约等地, 遭受了一系列惨重失败,几乎全军覆没。

直到冬季来临,双方屯军休整,战事才渐趋平静。 驻扎在纽约郊区,新泽西一带的大陆军,伤病满营。

对总司令华盛顿来讲,军事失利和伤亡固然伤神, 但天花瘟疫的威胁却令人绝望。

首先,波士顿围城之战,采取的隔离措施,虽然有效避免了瘟疫在当地的进一步传播, 但并没有制止新生的病毒伴随大陆军士兵,肆虐上下。

据统计,大陆军士兵只有四分之一 由于得过天花,具有免疫力,四分之三的人则随时可能染病,所以天花造成的伤亡,远超战场伤亡人数。

如不及时采取有效措施,大陆军现有力量,会被瘟疫自行摧毁, 而且无望得到新兵加入补充力量。

因为有望招募参军的民众,得悉大陆军兵士的现状,望而却步,不愿从军。

当时的总司令华盛顿

第二,1775年秋,大陆军将领阿诺德,率领一万兵士远征英国控制的加拿大。取得一系列胜利之后,将近一半的官兵感染了天花。

大陆会议招募的新兵,到后不久纷纷感染,军队完全失去战斗力。到1776年春,加拿大远征,彻底失败。

有感于此,大陆会议代表亚当斯写到:

我们在加拿大的失利,令人心碎,

比起英军、加拿大人和印第安人,

天花之毒孽十倍于甚。

华盛顿清楚,坚持武装斗争,保存独立战争胜利的任何希望,必须有效控制天花。

有效控制,除了通过及时隔离,阻止患者传播他人,还要预防瘟疫攻击没有染病的官兵。

当时,预防天花的唯一手段,是上面提及的人痘接种术。但实施人痘接种,面临多重障碍。

第一,由于遭受宗教人士的抨击,牵动民意,不但各殖民地立法禁止,掌握华盛顿任免和大陆军最终决策大权的大陆会议也明令禁止。

第二,医药界的保守人士大多对人痘接种持保留或反对态度,认为风险太高,拒绝实施。

第三,限于当时医疗条件,人痘接种过程比较粗放,需要在接种人上臂划开伤口,直接涂抹活性病毒,对接种人既痛苦,又恐惧。

接种后需要遭受病毒的直接攻击,生死难卜;侥幸逃过死神,还要度过数周的恢复期。

在战争期间,几乎不可能获得近两个月的喘息窗口,实施接种。

但是,华盛顿坚信,预防天花摧毁大陆军,除人痘接种,别无他途。

华盛顿的这一信念, 首先是基于对建立在现代科学基础上的充分理解和尊重 ,同时也是面对两种风险进行战略选择的优化决策。

与同一时代的其他北美领袖一样,华盛顿服膺于现代科学观孕育的启蒙主义思想,相信科学,尤其是以具体经验为基础的实践科学。

他自己早年感染天花的经历,使其对天花拥有亲身经验,没有迷信,也不抱幻想。

他熟识的北美独立领袖,如亚当斯、富兰克林、杰斐逊等人,都相信科学,或者自己接受人痘接种,或者支持人痘接种技术。

同时,华盛顿面临的选择,或者任天花泛滥,大陆军不战自溃;或者全部接种,虽然承受巨大风险。但有望可以,基本保全大陆军,保存独立战争胜利的希望。

两害相权取其轻,人痘接种是唯一选择。

华盛顿与大陆军

决策已定,华盛顿不失时机,发挥政治智慧,通过一系列步骤,扭转大陆会议立场,为全军接种铺平道路。

首先,他以身作则,让妻子在费城接受人痘接种,并取得成功,为官兵和持怀疑态度的大陆会议代表,提供直接经验。

第二,他通过与亚当斯等支持接种的大陆会议代表,密切通信,影响大陆会议的态度。

第三,他充分利用局部军事胜利,获得的个人威望,服务公共利益。

1776年12月,华盛顿率领大陆军,渡过特拉华河,突袭英军,大获全胜。

他的个人威望达到就任军事统帅以来的高峰。

与拿破仑等历史上其他著名军事领袖不同, 华盛顿没有借机谋取个人权位,而是借机向大陆会议强调军队接种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天意不负有心人。此时,两件事情无意中助力华盛顿。

先是马萨诸塞,在波士顿解围之后,议会领袖们为了预防天花再次爆发,通过立法,解禁人痘接种。

几个月内,波士顿区域5000居民接种,效果良好,为大陆军接种提供了宝贵的地方经验。

紧接着不久,华盛顿在严冬季节特拉华奇袭英军成功,天寒地冻加上新连受挫,英军收缩休整,为华盛顿实施全军接种,无意中提供了数月的喘息时间。

机不可失,刻不容缓。华盛顿于1777年2月,致信大陆会议主席汉考克,通知(而不是请示)大陆会议进行全军接种:

天花业已侵入我军营地每一角落,

我无法阻止瘟疫自然传遍全军。

因此,我决定,不但需要马上就地接种全军,

而且需要指示史潘医生,

为所有新兵在费城报到后马上接种。

不等汉考克回信,华盛顿发信后第二天,便下令全军接种。

为了防止英军和他们的北美追随者托利党人得到消息进行破坏,接种全过程严格保密,有序进行。

接种分两步进行,对加入大陆军的新兵,先行接种,然后对现役官兵接种。

在费城和纽约之间的多个地点,迅速设立临时接种设施,安排医生分赴各个设施,对官兵同时实施接种。

之后马上就近安置在教堂,和当地居民家中,进行数周隔离和康复。

全军接种不但没有大陆会议授权, 而且在军队内部也有不少高级军官表示异议。

华盛顿一一耐心说服,但丝毫不予退让。其间他的副官汉密尔顿代为起草的一封给高级军官的回复,斩钉截铁地表述了他的立场:

总司令希望沃德中校营团表示的反对就此而止。

该营团应立刻按照既定安排,开始接种。

总司令恳请尽力利用当前地面状况不利于敌军运动的有利时机,

因为无法预知目前时机会持续多久。

即使用尽全力,也不应有丝毫松懈。

请督促医生们,竭尽全力做好其他工作,

唯此为重!

在华盛顿亲自督导下,接种有序进行。

1777年春,大陆会议接受华盛顿请求,发布命令授权接种。

华盛顿同时说服弗吉尼亚州长亨利,促使州议会废止禁止人痘接种的法律。

之后从南方参军的新兵,路过弗吉尼亚时就地安排接种,到达大陆军驻扎的特拉华大营时,已经完成接种。

到1777年底,接近四万大陆军官兵,全部接受了人痘接种,感染天花人数从17%降低至1%。

全军接种,有效保存了大陆军实力。

1778年,法国等外国援军加入北美独立战争,大陆军如虎添翼,独立战争迎来转折。

华盛顿的大陆军

04.

结语

天花等瘟疫,如同地震等天灾,是自然的产物,人类至今(也许永远)无法完全避免,古今中外,概无例外。

但每一次瘟疫、地震等自然灾害,对遭受其害的人群和社会造成的危害范围,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率领民众抵御灾害的领袖人物的眼光、决策和领导能力。

华盛顿排除万难,在绝境中挽救大陆军免遭天花肆虐,充分体现了其领袖素质和才能。

他相信科学和经验,能够在逆境中作出理性选择和决策, 并且有能力坚决、有效地执行决策。

这些素质和成就,是华盛顿赢得同时代和后代人们由衷赞赏和崇敬的根本原因。

- 作者介绍 -

满运龙教授

北京大学国际法学院副院长

中国政法大学兼职教授

美国伊利诺伊州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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