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琴:千年龙首梦

千年龙首梦

文/王凌琴

在关中东部,有一条自北塬而南的汉渠——关中有名的水利工程之一——龙首渠,即今天的洛惠渠,她历经两千多年的岁月屡建屡败起起伏伏终于成功,成为关中人改造自然安排河山的精神象征,历经磨难永不言败的民族魂魄,深深渗透在人们的血脉中。

关中古代有名的水利工程有三,秦代的郑国渠,汉代的白渠,再就是汉代的龙首渠。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工程总是让人感到温暖。郑国渠诞生在烽烟弥漫的战国,她那富于传奇性、戏剧性的故事在血与火的纷争中始终弥漫着一派温馨,几乎让人忘了这是“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战国。

那时候,秦国向外扩张的风头正劲,而东邻韩国却弱小不堪。韩桓王无奈间采取了一个非常拙劣的“疲秦”策略,派著名的水利专家郑国入秦,说服秦王在泾水和洛水之间修建一条大型渠道,壮大秦国农业,其实是想借此消耗秦的国力。秦始皇采纳了这项建议,征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修建此渠。后来事情败露,秦王要杀郑国,郑国从容答辩:“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后来渠成,秦果然受益无穷。这个载于《史记.河渠书》的故事,让人看到了一个英雄辈出的战国,一个飞扬着智慧与魄力的战国。

白渠建于汉武帝太始二年(前95),由于是赵中大夫白公的建议,故名白渠。她与郑国渠一脉相承,故世人又称她为郑白渠。这两项水利工程都在一定的时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而龙首渠,却是一项失败的工程被太史公记录,充满了前人“出师未捷壮志难酬”的悲剧色彩。

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有一个叫庄熊罴的人,向皇帝上书建议开渠引洛河水灌田。《史记.河渠书》记载了这一事件:“其后庄熊罴言,临晋民愿穿洛以灌重泉东万余顷故卤地,诚得水,可令亩十石。”今天,我们已经不能知道庄熊罴的确切身份了,他大概是一个非常关注民生并有远见卓识的同州官员。代表临晋(大荔)百姓向皇帝上书,愿意修建一条穿越商颜山的渠道,引洛水灌溉当地万余顷盐碱地。如能实现,每亩地可产粮食十石。多么诱人的愿景啊。

汉武帝采纳了这一建议,于是征集了万余名民工来修渠。渠道要从澄县引洛河水穿过商颜山(铁镰山),商颜山沟壑纵横,土层深厚疏松,经常塌方。在工程实践中,人们发明了“井渠法”,先在渠道线路上打井,然后再把井下贯通相连,形成水渠。这样的渠道,工程量是非常浩大的,整整修建了十余年才通水。在修渠的过程中,挖出了恐龙的化石,因此给渠道命名“龙首渠”。

可以想象,两千多年前的商颜山,沟沟坎坎上竖立着一行行打井的支架,围绕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民工,他们的手脸足被北方的冷风吹得黧黑皲裂,常年的劳作损害了他们的健康和喜乐,变得机械呆板。井下是挥动短䦆挖土的人,井上是手摇辘轳吊土的人,来来往往是运土的人。井下的工作是危险的,常常会出现塌方,这四十余丈深的井就成了他们的坟墓。但工程不会因为有人牺牲而停止,人们像愚公移山一样,前赴后继,挖山不止。十多年过去了,一条由白骨垫成的渠道——龙首渠终于通水了,人们欢呼雀跃,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

让我们再读读太史公的文章吧:“于是为发卒万余人穿渠,自徵(澄县)引洛水至商颜山下。岸善崩,乃凿井,深者四十余丈,往往为井,井下相通行水,水頽以绝商颜,东至山岭十余里间,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龙骨,故名曰龙首渠,作之十余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

前面我们只是解读到“渠颇通”,在后还有一句令人泄气沮丧并伤心的几个字:“犹未得其饶”。最终没有看到“可令亩十石”的丰饶景象。洛水在穿越商颜山井渠的过程中遇到塌方,渠道废了。十多年万余人的努力毁于一旦。

至今,铁镰山脚下有汉村、泥井村(今义井村,发音还是泥井),据说都是当年修渠者的后人,村名就是为纪念修渠的。

不知庄熊罴是否看到了失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中华民族的奋斗史上,这样的失败太多太多,正是这些用生命去探路去实践的先行者,他们把生命燃成蜡烛、火把,照亮了后来者前行的道路。这就是他们的价值。

到了三国,司马懿屯兵关中,为了提升国力,他又一次浚修成国渠,灌溉临晋陂数千顷土地,收到了“国以充实”的效果。最后击败蜀、吴一统天下。

历史的步履到了北周保定年间,雄才大略的周武帝宇文邕也非常重视水利,他重启龙首渠的浚通,又派贺兰祥重修郑白渠,修富平堰,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至今富平有贺兰村,就是纪念贺兰祥的。但龙首渠贯通与否,则没了下文,估计又以失败告终了。有史料记载,“乾坑,龙首渠之尾也”,这个乾坑就是大荔城西三十多里处的干河,一条八九十里南北走向的堑沟,原为洛河的古河道,但有整齐挖凿的痕迹。那么,这儿是不是北周时挖凿的呢?在那个年代,浚通龙首渠容易,但要通水却比登天还难。

唐代武德七年,治中云得臣自龙门引黄河水灌田六十余顷:永徽六年,长史长孙祥和太尉长孙无忌欲引郑白渠水至同州终未成功。至今,洛河西岸的土地上,有一条条东西走向的浅沟壑,估计就是前人们修的渠道。

到唐开元时,出了一个名臣姜师度,他做过刺史、光禄大夫、大理卿等等,除“勤于为政”外,“又好沟洫”,每到一处,总是在兴修水利上下功夫。“时有不利,而成功亦多”。开元六年(718),同州有幸迎来了这位“一心穿地”的刺史。当时他已经年近七旬,在仕途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修渠经验。他先是引洛水灌溉朝邑夏阳(韩城)二县农田,后来在同州选择干兴铺古道(亦名干坑铺,俗名干河,在大荔城东)引洛河水灌溉通灵陂四百顷盐碱地,获得了大丰收,唐玄宗亲自驾临长春宫(在朝邑),加封他为金紫光禄大夫,升任将作大匠,并赐帛三百匹。有趣的是,当时,他因修水利,“所到之处徭役不绝,而后见利”,这种实干精神与当时官场急功近利的浮华之风相悖,受到聪明人的嘲笑:“傅孝忠两眼望天,姜师度一心穿地”,①所幸他成功了。

宋代,转运使薛颜在又黄河上开挖渠道,一为旱时浇田,二为洪时排水,保护黄河浮桥,群众颇受其利。到了清光绪年间,大荔县令周铭旂又开始兴修水利,但成效甚微。陈文灿到任又接着干,他成立水利局,拨银四百两,修复坊舍镇渠,二百亩土地得到了灌溉。

水利,水利,成了关中人世世代代的梦想。龙首渠则是一个梦魇,修建了两千多年坍塌了两千多年,几经放弃几经重修几经失败,每一次的梦醒都血迹斑斑,每一次的悸动都白骨累累,就像一个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诱惑着一代又一代人为她流血流汗,前赴后继。

引水灌田的美梦会因此而泯灭吗?水到渠成的幻想会被大自然扼杀殆尽吗?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东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是一个有血性的族群,这是一个不屈不挠的族群,犹如精卫,犹如刑天。

民国十八年(1929),关中经历了自十七年至十九年的特大年馑,三年不雨,六料未收。饥民载道,饿殍遍野,俗称“十八年年馑”。二十年10月,蒲城人杨虎城主政,他痛心故乡之难,认识到必以水利救之。因此特邀同乡李仪祉回陕主持水利工作,实施关中八惠(泾惠渠、洛惠渠、渭惠渠、梅惠渠、沣惠渠、黑惠渠、泔惠渠、涝惠渠)计划。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成为当务之急,势在必行。他们救国救民的抱负志向可谓大矣!

民国二十二年(1933),铁镰山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穿着中山装的客人,他们带着测量仪器,在铁镰山上穿行着,在龙首渠的遗址上徘徊着,勘察设计新渠道——洛惠渠,一任肆无忌惮的北风把尘土灌进衣领,一任漫山遍野的荆棘挂烂衣衫刺破双手。

他们是谁?他们是当时的陕西省主席杨虎城,水利局总工程师孙绍宗,水利专家李仪祉,陆士基,李奎顺和他的工作人员。镰山上,洛河边,到处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热血沸腾,壮志在胸,要重拾老祖先关于龙首渠的旧梦,重绘龙首渠的新蓝图。

洛惠渠在第二年(1934)三月破土动工,仍然在原龙首渠的基础上兴建,自澄城境内老状瀑跌处筑坝引水,总干渠沿洛河东岸穿原越沟,架桥凿洞,修建长3.07千米的五号隧洞至铁镰山深处,从大荔义井村出铁镰山。其规模之宏伟,工程之艰险,耗资之巨大,为当时水利工程之仅有。由中央拨款,历时三年,饮水枢纽,总干渠及干渠等工程相继建成。唯总干渠五号洞修建时遇流沙潜泉,掘进受挫,由陆士基、李奎顺带领,他们锲而不舍,致个人安危于不顾,克服重重困难,与流沙潜泉搏斗,成功的引进老先人的“井渠法”加以改进,在实践中创造出新的“工作井工作法”。解决了工程难题。1946年11月26日,终于贯穿全洞,到第二年8月,完成洞身砌石和整修工程。至此,洛惠渠历经十三年艰辛,先后有四十八人殉难(工程师张平之也不幸殉职),终于完成。

1947年12月12日,镰山脚下的义井村彩旗飘飘,锣鼓喧天,洛惠渠放水典礼暨殉难职工追悼会在这里举行,当时的水利部部长薛笃弼亲自主持,蒋介石,孙科,张群,于右任,陈立夫等都发来了贺电,国民党中央政府主席林森挥笔题写了“龙首坝”三个大字,并命名五号洞为“平之洞”。以纪念牺牲生命的工程师张平之和其他的殉难者。

洛惠渠总干渠长21.73千米,建筑物35座,沿线引水隧洞5条,石拱滚水坝一座,夺村水槽名“水经桥”,曲里渡槽名“利济桥”,1-----5号隧洞依次命名为“澄源洞”“蒲田洞”“大有洞”“朝川洞”“平之洞”,曲里渡槽拱架两侧由李仪祉亲手书写的“大旱何须望云至,自有长虹带雨来”的巨幅标语,显示了国人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

随后的放水,仍然遇到了两千年前老先人庄熊罴贺兰祥他们遇到的难题,由于大部分渠道都是黄土夯成,遇水即溃,地没浇多少,渠道就溃毁的不成样子,再也无法使用。

龙首渠又一次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摆设而已!

曲里渡槽的巨幅标语,在耀眼的阳光下,像把把利剑,无情的嘲弄着曾经壮志凌云的修渠者,刺痛着他们屡战屡败的心。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时光倏忽而过,1949年3月大荔解放,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人们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期待,10月即成立了洛惠渠工程处,重建洛惠渠成了重中之重,一系列工作在有条不紊的开展。关中人铁了心,一定要把洛惠渠重建成功,再塑龙首魂,再圆龙首梦。

这年年底,国家就拨发小麦750万公斤,省政府拨款8亿元(旧币),地方政府动员5000多名民工,掀起了以修复五号隧洞和干、支、斗渠道配套为重点工程的建设高潮。

1950年5月2日,正式开闸放水,灌区开始受益。

1952年,新修支渠4条,斗渠71条,当年灌溉20.3万亩。

1953年洛惠渠管理局成立。夏天就动员大(荔)朝(邑)民工2万人,开展了又一轮的续建修渠工程。奋战17昼夜,完成了东干渠改善土方任务137万立方,当年实现了冬灌。

1959年灌溉面积达到了52万亩。

1963年加固五号隧洞。

1974年扩建总干渠,

1980年........1990年.......2000年.......不用再写了,再写就成了罗列数字游戏了。

让我们放眼美丽的大地吧,新建夺村、曲里渡槽,新建气势雄伟的拦河坝,扩建改造洛西倒虹,总干渠,干支渠,洛西排水沟,完成14个中低产田的改造......洛惠渠的续建扩建,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重点,扎扎实实,负重前行,只为了把心中的梦想尽情地描绘在关中的大地上,只为了给老祖先一个满意的交代。

看吧,今天,无数条蛛网似地干渠支渠斗渠在原野上纵横,蜿蜒不尽,或滔滔东流,或潺潺西去,它们的长度加起来达1167.8公里,可以在关中平原上从东向西绕三圈。68座抽水站,6590座各类建筑物作为渠道枢纽,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原野上,控制水流,源源不断的为土地输送乳汁,输送营养,截止目前,灌溉面积达到了77.69万亩。

洛惠渠灌区成了抢手的金饽饽,令人羡慕不已。

关中人不会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没有大型机械操作的情况下,硬是凭着人力,再建了两条比郑国渠,龙首渠还要宏伟的大型水利工程,东雷抽黄工程和交口抽渭工程,要把桀骜不驯的黄河水和渭河水全部引进渠道,引上了高原。

这里只说抽黄工程,那个难度,远非龙首渠所比。湍急浩荡的黄河也远非它的支流洛河所比。关中人靠着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精神,在党和国家的坚定支持下,凭着一双手,硬是拿下了这个工程。

人们清楚地记得:1975年的冬天,滴水成冰,抽黄工地大会战,大荔县委书记范云轩,副县长宴科运同全县的四万五千多名民工一道,风餐露宿,任怒吼的北风把手脸冻裂,任肆虐的黄尘灌进衣领落进饭碗。工地上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到处是架子车的洪流。取土壕里,铁锨飞舞,渠上渠下,车子飞奔,总干渠在一寸一寸的增高。

运石会战,出动了2645辆各种车辆,汽车,拖拉机,胶轮车,手扶机齐上阵,历时23天,日夜兼程,共运片石18000多立米,保证了工地的用石。

渠首进水闸,位于合阳东雷村塬下黄河主流西侧,为拦阻黄河急流,保证挖基,技术人员翻阅资料,去外地学习,设计出“草土围堰”的办法,购买了140多万斤麦草,拧成草绳,扎成草捆投放河中,筑成了长2500米,高十米,底宽20米,顶宽7米的“草土围堰”工程,既阻拦了急流,又作为施工公路,解决了排水挖基的困难。

抽黄工程历时五年,大荔以牺牲16人的代价顺利完成(不包括其它县)。黄河滩里,铁镰山上千年的旱塬终于变成了水浇地。

古人曾满怀激情地抒发他们的梦想:

假使许塬阜上,西方美植榛苓;

商浒滩边,南国歌培棫樸,

黍沃黄堆之岭,周舄婆娑棠繙......

则永护德星于东井,长弥灾曜于北辰矣③!

如今,他们愿望已经变成了现实。不管是北边的澄城,西边的蒲城,还是东边的大荔,不管是铁镰山,黄河滩,还是沙苑、平川,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渠道,良田美畴,风光旖旎。洛水,渭水,黄河水,曾经在老祖先梦想的渠道里流淌了两千多年,从秦汉一直流到了今天,流向了阳光照耀下的田野。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这就是龙首渠的梦想所在,黄河的魂魄所在,它流淌在祖先的血液中,遗传于后代的基因里,为了心中的理想,百折不回,不屈不挠,勇往直前,自强不息。

注:①一心穿地,姜师度好修漕渠,太史令傅孝忠好星象学。时人嘲笑说:“孝忠知仰天,师度知相地。”

②精卫,出自《山海经》,故事讲述了炎帝之女溺死于东海,化为精卫鸟,日夜衔石填海的故事。表达了古代劳动人民征服自然、治理水患的强烈愿望和奋斗精神。刑天,出自《山海经》,神话人物,炎帝手下一员大将,被砍了脑袋,仍顽强战斗。干戚,武器。

③出自《大荔县志.贺志》,许塬阜,指铁镰山;商浒滩,铁镰山下的滩地;黄堆之岭,指沙苑;舄,咸湿的土地。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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