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易枇杷语

我只说米易枇杷的真。所有证据来自我自己的考证。

要向两个果农道歉。一个叫罗列碧,一个叫王国军。王国军是罗列碧介绍给我的,专门喂养我的疑心。他们两个并不知情。就像园艺师用赤霉素诱导一株植物的花芽提前分化一样,我也曾诱导罗列碧使用促花王2号。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因为,我严重怀疑米易枇杷的成熟期:到底是怎么提速到中国第一的?相似品种,在任何理论上早于米易的地方,都表现得懒洋洋、落后米易两个月。在米易,没有生长调节剂帮忙,何以至此呢?

见到米易的枇杷,我只想逃离群欢、求证真相,给自己不安的心一个交代。民以食为天。时间长了,就知道,众口难调,自己的天要自己撑着,要睁大眼睛鉴别食材是否由谎言灌溉。然而,此类问题,就像问一个美女的胸是否橡胶填充,注定出口伤人。

直到春节的前几天,在我听完一个很专业的枇杷讲座、学会了如何使用促花王2号以后,就更加疑心米易的枇杷。我找到罗列碧:“听说过促花王2号吗?它可以帮助果树把花期提前。”怕她怀疑我故意设圈套,又补充到:“听说很多果园都在用,看样子副作用也不大。”这末一句,虽是事实,但明显违心。

可她,回答异常平静,就像剪下一个释迦果:“是吗?没有用过啊,我们都是用手。”

关键她又追上一句:“以后试试看吧,到时候告诉你。”像是跟我下保证。听她的口气,实实在在,没有半丝心机,是把我当成技术员和最可信赖的人了。我一阵羞愧,赶紧阻拦到:“千万别啊,就像现在这样最好!”我就是这时,知道她只有释迦果园,没有枇杷园。

记得她是在山下主动加的我的微信。她拎着一篮子释迦果,切出冰凉的果肉让我品尝。的确,由于米易昼夜温差大,水果自然冰镇,非常好吃。我生平第一次吃释迦果,它长得像如来佛祖的发型。同时,我也被一个村妇的敬业精神和生存能力打动!米易的村妇,自我宣传意识特别强,纷纷递上名片,盛情邀请我到她们的果园。今天才明白,她们的水果根本不怕看。不会像那些藏奸的果农,嘴上到处宣扬着纯绿色,附近的水沟里却露出没有清理干净的农药瓶。

与王国军谈枇杷,切入的方式快捷多了。我已意识到,若再拐弯抹角,会严重辜负米易人的实诚。也是于心再添一桩不安。米易方言,听起来非常吃力。

但我必须听懂。

他就像我随机抽取的调查对象,而我来自野生的民间。我居然急出汗了。当谈话内容限定在花期上时,情况变得可控起来。我听明白了,我们要在一枝枇杷上说事。一枝就好!他非常专业,也在拼命适应我,尽量使用短句子。他说,就是控时。我问怎么控?他说,都是用手控,出花之前控时。我问,用手控到底怎么控?没有抹药吗?他说,只是用手,枇杷每年一二月生出的新梢,要控掉!出花了就晚了!

我知道,关键字是梢。

梢与枝不同,梢是枝的前身。梢里隐含着花意却不见花。我试着翻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把一二月间出生的枇杷新梢剪掉。剪掉了,它就不存在开花的事了。然后,静静等着枝上重新生发出第二茬新梢,这个新梢,开花结果,恰是每年全国最早上市的枇杷?”

他连连回答是是是。我们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但我仍不明白,何以做到如此精确控时呢?植物比人更早落户地球,实践证明,植物也只是在强硬的农药和激素面前低头,米易的枇杷如此听话,没用药物怎么可能?他直截了当:“拉枝!”不等我翻译,他又自行注释到:“拉枝,可促进花芽分化,这就可控。”怕我听不懂,他降低了专业水准,变得通俗起来:“花蕾,你能听懂吧?”

花芽分化,我当然也能听懂。可那是多么微妙神奇的植物生长过程啊!一条枇杷枝,它的梢头,由混沌不明的营养生长,向着一清二白的生殖生长转化。自此,花是花,叶是叶,分家也分工。只是,全程肉眼根本不可见,一旦可见,就注定不可控。拉枝的作用,果真这么大吗?在东北我的村庄,我没有亲见任何人给果树拉枝,也没有听说哪个人决心改变果树的花期。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真理瞬间又在大马路上流淌。我马上对他说:“在我们东北,每年春天,在杨柳科的树木发芽之前,老天爷总要一连刮上好几天的大风。我记得,一个出租车司机跟我说,刮大风,就是要把树的枝条使劲摇、使劲抽、使劲拧,那芽才能发出来。拉枝的作用,与大风的作用,道理是一样的,对吗?”

他高兴极了:“对的对的。”我也很高兴。我发现,当我们志同道合,语言的障碍会悄然解除。米易确实全年少风,几乎无风。真让人兴奋,米易人还得扮演大风。我已十分自然,顺嘴就喷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使用促花王2号?与拉枝的作用是一样的。”这其实是我最想问的。当下,雇工如此难,人工费如此高昂,促花王2号又在国家许可范围内,他怎么不用呢?

除此,我还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谁或是什么,给了米易人这份旷世难得的戒律?

这也许是我最想听到的答案了。

他说:“每天都有检查的,管理很严。”我一听就故意说:“假如偷偷用,后果会怎样?”他说:“后果就是全村公示。上头会让所有的水果商拒收用药的枇杷,还要倒进土沟里埋掉。”他说得非常平静,没有炫耀之意,也没有刻意凸显米易枇杷的洁身自好,更没有黑历史。他的叙述,就像他顺手剪掉枇杷树上的新梢一样,自然、娴熟而少声息。他乐意接受上头的“拉枝”,他与枇杷树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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