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四大才女(1)|薛涛:痴情才女洒脱人生

在成都,潋滟锦江之畔,修竹茂林之中,矗立着一座典雅宏丽的“望江楼”。流水不舍昼夜,从楼前潺湲而过,鎏金阁顶倒映江面,映照如画美景。这座楼,就是为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而修建的。

后人将薛涛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她这一生,大开大合,过得虽跌宕起伏,任情纵性,却最终忠于了自我,辗转腾挪,不负此心。

薛涛的人生,原本有一个阳光明媚的开局。那时,她是父亲薛郧的掌上明珠,薛郧在京城长安为官,学识渊博,正直刚毅,对唯一的爱女,视之若珍宝一般,从小就教她读书、写诗。父亲对于女儿的鼓励,影响了薛涛的诗风,与许多“闺阁女诗人”不同,在个人爱情的伤春悲秋之外,她很早便注目于广阔天地,颇有男儿风范。

薛涛八岁时,父女俩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歇凉,薛郧忽有所悟,吟诵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很快续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涛的过人天分令父亲惊喜,但他也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随口吟出“南北鸟”和“往来风”,迎来送往,似欢场做派。薛郧那时哪里知道,他爱得如珠如宝的女儿,竟因自己这无心的吟续而一语成谶。

薛郧因为正直谏言,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贬谪到了蜀地。一家人只能跋山涉水,告别繁华京城,去往巴山楚水凄凉地。若只是贬谪,一家人整整齐齐守护在一起,也是一种幸运。岂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年后,薛郧因出使南诏,感染瘴疠而命丧黄泉。那时,薛涛年仅14岁,母女俩的生活顿时陷入窘迫困境。

大唐虽风气开明,但当时女子要在社会上谋一份职业,赚取钱财却是十分不易。摆在薛涛面前的路,要么去做下人仆佣,要么去当伴读书童。她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深受诗书熏陶,容颜美丽动人,心高气傲,哪里肯去当那唯唯诺诺的下人?但生计迫在眉睫,孤儿寡母,如何自处?家里实在搜不出东西变卖维生,薛涛咬咬牙,在16岁时自愿加入乐籍,成为一名营妓。

大唐的风尘女子,大多周旋于诗人、儒生和官员之间。当时的官员往往是科举出身,颇有才华,能令他们青眼有加的女子,不仅需要青春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而这些都是薛涛的长项。她长袖善舞,出口成章,很快成为交际场上的红人。

在薛涛17岁时,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他早就听闻薛涛才情过人,在一次酒宴中遇到,便即兴邀其赋诗一首,以添乐趣。薛涛神色从容,纤手香凝,当场挥笔写下了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薛涛的诗,大气而深邃,毫无女子脂粉之气,令韦皋拍案叫绝。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都是侍宴的不二人选,才女薛涛,很快成为韦皋身边的红人。

薛涛爱韦皋吗?他是她的伯乐,她的知己,但她对于他,也许敬大于爱。韦皋爱薛涛吗?她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一个价值连城的花瓶,她的无双才貌唤回了他的青春和喜悦,但说到底,她仍旧只是一介风尘女子。韦皋即使在对薛涛最为关爱时,恐怕内心仍有一分看不起的。但韦皋也不失是个真诚男人,他还曾想为这位红粉知己触破旧例。

韦皋喜薛涛才情,请她参与自己的案牍工作,薛涛处理起公文来,不仅富有文采,而且有着女子天然的细致认真,很少出错。某天,韦皋突发奇想,向朝廷打报告,想请皇帝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校书郎”的主要工作便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按照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曾是校书郎,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女子担任过此职。循于旧例,韦皋的奇想自然未能实现,不过人们已带着三分惊羡三分敬慕,称薛涛为“女校书”了。

韦皋的职位是肥差,来找后门走关系的人便络绎不绝,韦大人的尊容难以拜见,但他身边红人薛涛总可以一见吧,那时薛涛不过二十岁,虽因丧父尝过一点人间疾苦,但她社会阅历尚浅,难免恃宠而骄,别人送来重礼,她便大方收下。只是薛涛并不爱钱,一文不留全部上交。

薛涛虽未中饱私囊,但她这般大张旗鼓地收纳贿赂,外人都道是韦皋指使红粉公开纳财。动静闹得太大了,韦皋痛感失了颜面,一怒之下,便将薛涛发配到松州,即如今的松潘县,以示惩罚。

松州地处西南边陲,人迹罕至,道路荒凉,兵荒马乱,薛涛和母亲又惊又惧,一路哭哭啼啼,受尽磨难。品格孤傲的薛涛,在现实打击之下终于明白:在男权社会里,她不过是锦上那朵香花,有她,会更为娇艳靓丽,无她,世界一切如常。

若无人搭救,薛家老小在松州的恶劣环境中极有可能抛尸荒野,而唯一能救她的,便是将她驱逐至此,令她又爱又恨的韦皋。

从认清现实那天起,薛涛对韦皋微弱的爱意,也许全部转变为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原本不是一株莬丝花,哪怕自愿加入乐籍,承担养家重任,也没想过走婚姻这条捷径。但现在,她明白自己的倔强和风骨,在现实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让薛涛写下《十离诗》的,是怎样的委曲求全,怎样的放下身段,一个略带天真和娇憨的薛涛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得不低下尊贵头颅,在世故之中玲珑伏低的女子。这女子依旧诗情飞扬,但却不再有往日的倔强傲然。

如果历史能改写,也许薛涛更愿意放一把野火,焚毁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十离诗》。当时她内心犹如明镜一般,知道自己若不屈从于现实,在残酷的惩罚面前,只有死路一条。随便摘出一首,可看出薛涛的文采,以及内里隐藏的无边惊惧,以及呼之欲出的讨好承欢之意。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薛涛分别以“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这十种惨状来概况自己的处境。

昔日骄傲的才女,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那韦皋则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

薛涛彻底放下了往日之旧我,只要能绝境获救,让她和母亲离开危险重重的松州,她愿意自己是韦皋之犬,弃绝之笔。《十离诗》寄送到韦皋手中,令他又感动又心疼又愧疚。而且,也满足了他作为“救世主”的虚荣心,这个骄傲的小女人,终是被他降服得服服帖帖。才女呕心沥血写下的字字句句,都在向他摇尾乞怜,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他立即令人将薛涛接到身边,继续往日荣华富贵。

薛涛又回到了成都,她变得乖巧温顺,从此一门心思取悦韦皋,公文也好,赋诗也好,她面色平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事。但在内心,已成一片荒漠,她厌恶官场,也畏惧韦皋,现实给予她的痛楚,令她明白自己的卑微与弱小。为了继续生存,她关闭了心门,只肆意挥洒才华,在那觥筹交错间,在那文人才子中,她依旧是韦皋身旁增色添香的红颜。

韦皋离任,薛涛没有哀求他娶自己归家。其实,她内心从未想过真的嫁给这个男人吧,多年来她依附韦皋而活,受他庇佑,得他照应,但早年那一点点爱,早已被他的“松州之罚”而磨灭。韦皋离开成都时,不知他内心如何?他是希望这骄傲的女人,能做小伏低到极点,恳求他带走自己吗?薛涛却只是平静相送,宛若相熟故人。尔后,她脱离了乐籍,带着侍女,隐居于浣花溪畔,安然度日。

当然,社会名流、贤达显贵都经常会慕名拜访,薛涛不愁衣食,甚至也不缺热闹,但她心中,却始终欠缺着一种要命的东西:爱情。

身为女子,她的诗作再怎么大气捭阖,夜深人静,独对一灯如豆,她还是会有相思闲情,如春草蔓生。薛涛所悲哀的,是她都不明白自己的相思,该寄往何处,托于何人?

不过,命运很快就会让她遇到一生一世的爱情了。

在薛涛42岁时,当时久负盛名的诗人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出使各地。元稹早就听闻薛涛大名,初到蜀地,便请朋友出面,约薛涛于梓州相见。

人到中年的薛涛,无论如何也未料到,这一见,竟令她心弦颤动。相见时的惊喜,化作爱情的痴语。薛涛不是为了虚与委蛇,不是伪装笑面,这一次,她是真的情牵心动,才写下了如此小女儿痴态的《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爱情将她曾有过的娇憨和温柔,加倍奉还,元稹比她小11岁又如何?她爱他爱得轰轰烈烈,而元稹,也同样爱上了这位才貌双绝的“神仙姐姐”。

这是生命中迟来的爱情,活到不惑,才令薛涛明白,自己也能这样无拘无束去爱,不去管流言蜚语,不去问年龄悬殊。世间最好的事,就是和他把臂同游,两人犹如神仙眷侣,徜徉于蜀地山水之间。他们互写情诗,互诉衷肠。

可惜,有一件事,从一开始薛涛就错了。她是用一颗女子最纯真最热烈的心来爱着元稹,元稹呢,更多的时候,是用“智”而不是“心”谈恋爱。他太多才也太多情了,注定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经过的女子,都只会成为他的一处驿站,而薛涛,还将他当作自己整个世界。

逍遥日子只有三个月,元稹便要调离蜀地,赶往洛阳,离别近在咫尺。

那时,薛涛依旧对元稹信心满满,认为他终会来迎娶自己,他们是才情相当的鸳鸯,是旗鼓相当的知己。她并不知道,在她和元稹缠绵悱恻的三个月里,也正是元稹发妻韦丛病重凋萎的三个月。而在韦丛逝世后,元稹更是痛得心智几乎失常,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千古绝句。她并不知道,元稹对她的爱是真的,对韦丛的爱亦如是,这个多情才子,就是将心分成了几窍,同时温柔地爱着身边女子。

薛涛只是在一心一意思念元稹,等待元稹,她最大的欣喜,便是收到元稹从远方寄来的书信。寸寸相思点点墨,她同样将深情寄予笔端,向远方的情郎诉说思念。

薛涛尤其喜欢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但当时信笺纸幅过大,她便将当地造纸的工艺加入改造,纸浆中加入芙蓉花瓣,染成桃红色,裁成精巧窄笺,写诗寄给元稹。谁知这种风雅小笺,受到了文人雅士的热捧,加上薛涛个人的知名度,竟迎来了火爆的“商业市场”。

这是薛涛始料未及的事,她只是为爱情催发了灵感,却让自己成为制笺的圣手,迎来财富声名。她更没想到,才子容易多情也容易变心,三十一岁的元稹,正是男人的风华岁月,哪里会一直守着一份痴恋度日?他滚烫炽烈的情书,在鸿雁互通一段时间后,戛然而止。

元稹不再回来,不再践约。薛涛竟坦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她爱得沉迷,爱得真挚,却也爱得洒脱,当她看清世事真相,毫无后悔之念,更无普通小女子失恋便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做派。此后余生,她甚至对元稹,没有一句怨言。

只是,薛涛从此脱下了极其喜爱的红裙,换上了一袭黯淡的灰色道袍。她离开了熙熙攘攘浣花溪,移居到成都郊外,筑起一座吟诗楼,在那里安静度日,繁华和喧嚣,再也不能令她驻足。

公元831年,五十二岁的元稹在武昌任节度使时猝然离世。他的好友白居易写下《祭微之文》,哭得惊天动地,曾轰轰烈烈爱过元稹的薛涛,却缄默不语。她心里是否会闪现当初元稹刚刚离开成都时,她满腹相思,一腔柔情写下的痴恋诗篇?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最深刻的爱,往往不是能说出来的,在心里酿成了寂寞的酒,日夜晨昏,醉的是自己的灵魂。元稹去世的第二年,终身未嫁的薛涛永远闭上了双眼。曾任宰相的段文昌为薛涛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写着“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这一生,薛涛虽命运坎坷,但她也曾无拘无束地爱过,尝过人间冷暖世情如霜,也尝过名利喧嚣万丈繁华,最终,能按自己意愿生活,不是任何人的妻妾,灵魂自由,洒脱纯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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