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镇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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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第5集预告片

「假的,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这 是个人作秀。 」面 对 Figure 摄影师的镜头,一位五十来岁 的男子激烈地表达着不 满 ,「口罩戴了一个星期,我没有口罩 换 。 下来 领口罩,他说你没有登记……全部都是作的假。 」

被指责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平平无奇的脸被口罩遮挡了一半,声音不大,腔调与武汉著名学者易中天颇有几分相近:「我是志愿者,他领不到东西,(就)说我作假。」

年轻人的回答,并没有被认同。中年人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志愿者?你打着志愿者的牌子是吧?」

又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加入讨伐阵营:「你们搞的有问题啊,人多你们要维持秩序,排队就完了。你把别人都哄下来,哄下来又不搞,搞什么名堂呢你们这是?」

「东西以后再也不发了。后面的饭、鸡蛋,都不发了。有人怀疑我,我不想再做这种事情了。就这么简单。」年轻人「爆发」了。

在武汉先锋社区,志愿者为居民免费分发口罩的现场,《在武汉》第五集的故事在意想不到的场景中拉开帷幕,这不是一个英雄出场的「标配」,让人们既难过又尴尬。

场面有点失控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武汉的这个春天格外多雨,绵亘的雨水如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年轻人避到屋檐下,理了理头发,长出一口气。他抬眼望着天空,看上去有点委屈。

围观群众看不过眼了,纷纷发声对年轻人表示支持:「那个人是没领到,心里不平衡。」「绝对是志愿者,我口罩酒精都领到过。」「你要是有能力你来做,你为什么不做呢?」……

年轻人叫吴悠,26岁,是武汉本地人。自封城那天起,他每天自发为城中需要帮助的人免费送口罩、药品以及食品等补给。坚持到此刻,一天都没有中断过。

「说起来也有一些委屈,这30多天基本上两天有一次(质疑)吧。」3月8日接受拍摄采访的这天,距离他被举报送药「赚差价」、「非法牟利」,被警方介入调查已经过去了12天。

「有的事情,我认定了那就很执着,尤其是受到质疑的时候,我觉得更不能够轻易放弃。灾难总会过去,这个社会终究是好人会占上风。」

但,一时一事做好人简单,坚持做好人很难。

「口罩富翁」

每天早上,吴悠睁开眼睛就开始回复各种信息,来自求助者的、同行者的,都有。

上午10点,他开始准备一天需要送出去的东西,与求助信息一一对照,规划当天行程。电瓶车满电不过能骑行25-30公里,吴悠必须精打细算,才能尽可能多送几家。

「之前一天也就5、6家,现在有时能送20家。」他说。

准备妥当,戴好口罩、护目镜等防护,骑上电瓶车,吴悠开始在武汉各个小区穿梭,一跑就是十几个小时。饿了在路边吃几口面包等方便食品,偶尔停在好心人家里甚至需要找个公共厕所给电瓶车充电。

每趟行程都像是在与求助者「接头」。他把补给品放在门口,拍个照片或视频,敲几下门得到一声回应后便离开,一般停留不超过10秒钟。社区封闭管理之后,他就改成提前电话与求助者联系,约好对接点,尽量减少直接和他们碰面,「他们自己也会特别注意,怕感染到我」。

即便见面,特殊时期大家讲话很干净利落,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是你吧?」「是,东西给你。使用方法发你手机。」「多谢!」「再见。」

「一开始只是发个口罩,而且我没有想过做这么久,觉得那是对的,就搞了再说吧。」吴悠说自己走上「义务送药」这条路纯属偶然,「我也不只送口罩和药,还送酒精和自热米饭呢。」

学新闻出身的吴悠,在培训班做过一段老师,原本今年春节前后见习期满,可以转正成武汉某中学的物理老师。

1月23日,武汉正式封城,因为「新闻说(这次疫情)会攻击老人」,吴悠赶去药店买了口罩和一些常用的药品,送去爷爷奶奶家。

因为祖传鼻炎加上家里养猫,有囤积口罩习惯的吴悠,在疫情中成了「口罩富翁」。

「爷爷无意中一句话,说你给我这么多口罩我也戴不完,应该给所有人都戴一个。」他回忆说,「我当时心想也是,就开始给邻居进行口罩的分发。」

吴悠和爷爷

刚巧有个身在外地的朋友请他帮忙,给家人送点生活物资和口罩,这在吴悠看来就是「带一脚」的事。

「一个多月前的武汉是一种很焦虑、很压抑的状态,我就萌生了免费跑腿给人们送药、送口罩的想法,当时想着或许能让大家的情绪缓和很多。」吴悠说,他找来一张白纸,写上「免费帮送药、食、口罩」,挂在电瓶车前。还在微博和朋友圈都发了一条信息,「汉口这边我知道一个地方还有口罩、药,我可以去江岸区、江汉区、硚口区,家里有老人,自己人在外地我都可以帮你送,不收费」。

他与自己教过的学生,19岁的黄新元,一人骑电瓶车,一人骑自行车,穿梭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开始了为求助者义务「跑腿」之旅。截至三月中旬,他们已经帮助超过600户武汉居民。

做根稻草

「一开始物资紧张,我俩每天与其说是送药不如说是找药,就到处找。」吴悠对Figure回忆说,「可能到1月27、28、29这三天吧,就让我感觉是负能量最重的时候,就是以为已经很糟了,结果没想到还能更糟。」

「有一个学生家长,还有一个学生确诊。」身边出现确诊者,给吴悠冲击很大,「他们平时都很活泼、开朗,然后(听到)他们确诊时候的痛哭,你不知道还好,知道了真的不能不做些什么。」

1月26号晚上,吴悠买到了一盒连花清瘟胶囊,「当时是一大盒四板,我就把它拆开分了4个家庭(送),每个家庭只有一板。」

选定这四户家庭,吴悠到现在都觉得有点「残酷」。他通过微博、根据距离远近和家庭人口随意「找了一下」。「这4户基本上都是全家人都疑似的,最多的一户就住在我家对面社区。全家七口人,只能用一板莲花清瘟,每个人只能吃一颗药,而其实它一次要吃四颗。」

一天后,1月27日的晚上10点,已经躺床上睡觉的吴悠被微信语音通话吵醒,这是一个来自黄石的求助。这位网友说他的姑父姑妈在武汉家中,都已经确诊感染新型冠状肺炎,出现了呼吸困难、讲不出话的情况,求吴悠给隔离在家不能外出的老人送去一些救命药。

吴悠没有多想,带上药直接出门就去救人。找到具体位置时,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只有电动车头盔、一个口罩,再就是件一次性雨衣,直接往楼上冲,只想着速战速决」 。吴悠连敲了几下门,听到有开门声就赶紧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他越想越后怕,停下车把身上的一次性雨衣脱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又往垃圾桶里到了半瓶84消毒液,「我也怕传染到病人」。

「回到家里还是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反正那天晚上还是有点失眠的。」吴悠说,「但是过了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这种担心了,就觉得,假如真的感染上了(新冠肺炎)或者怎么样,那就趁现在尽可能帮助人吧。」

过了几天,吴悠接到那位黄石网友的消息,说老人服药后坚持等到了社区救助,已经进入医院治疗,情况也在好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在‘救人’。」

向吴悠求助的,并不只是疑似感染者、医务工作者等与疫情直接相关的,还有与外界沟通困难的老人,有难以维生的低保户,有卧床需要人照顾的非肺炎病人……

他们是在「抗疫」中最无助的一群人。

在新浪微博上,一个名为#非肺炎患者求助#的话题下,求助信息几乎每日都在更新,阅读量已有1.2亿;另一个#武汉非肺炎危重病人求助#的话题,阅读量也达4692.9万。

能帮助到他们,某种程度上,吴悠得到了成就感,「送药我真的不是(要)把你治好,而是让你觉得还有一根(救命的)稻草,能够再努力撑一撑。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其实质疑也好,疲劳也好,流的汗也好,失的眠也好,都觉得很值得。」

送药途中,吴悠有时会用GoPro记录下来,剪成Vlog,上传到微博和朋友圈。在一条朋友圈中他写道:「今天是普通的、严峻的一天,还有病人没有被收治,大家都要咬着牙走下去」。

吴悠爸爸给他留言:「尽自己力坚持下去,但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超出自己承受范围」。

「非法牟利」

刚开始的时候,吴悠免费送的是自己家里的存货。

囤货发完,求助信息还是不断涌来,他就开始自己垫钱。

垫钱垫到1万块时,吴悠有点撑不住了,就改成比较贵的药适当收钱,口罩、消毒液等价格便宜,仍是免费送。

随着义务「跑腿」行为被更多人知道,他也得到了各种捐助。吴悠和捐助人商议,比较贵的药低于市价收费,收到的钱再返给捐助人,用来继续购买药品,从而帮助更多人。

没想到,这就成了吴悠被举报「非法牟利」的「把柄」:你不是说义务吗?为什么还要收费?「国难财」你也要发?

「那一天早上,我和社区的志愿者正在发口罩嘛,监察局打我电话,他说有人举报你。」吴悠对着镜头回忆,「(因为)我没有医师资格证,我不能以我的名义在公开场合进行药物的标价。」

2月25日下午3点,民警敲响了吴悠家的门。「在收到犯罪嫌疑人通知书的那一刻,虽然自己啥也没做,但还是有一点紧张的。」

在派出所询问室里,办案民警拿出「一本这么厚相关的刑法(书)」,一条一条的对吴悠进行相关询问,「大概盘问了5个小时」。

事后,吴悠跟导演分析,觉得自己应该确实做的还不够完美:「(有)一条微博,确实我没有说得特别得清楚。我大概说的是一些药物的价格,也标明了为什么要这样收费,但是可能,里面是有一些药物涉及到处方药,所以就被他(举报人)有一些质疑吧。」

前段时间,微博上曾流传过另一个故事,未知真假,但与吴悠遭遇近似。

一位网友称,他的朋友因疫情被「封」在异地,万般无聊下出门溜达,发现一家餐馆还开着门,于是进去央求老板给弄一点好吃的。老板一开始拒绝,因为餐馆其实已经停业,只是获准为附近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提供外卖而没有关门。但架不住万般央求,于是接待了他。

但这位朋友,吃饱出门就把老板举报了。因为他认为老板的行为不利疫情防控,会给大家带来危险。

在恰当的时候违反规则,在不恰当的时候遵守规则,相比身体上的疾病,这样的行为可能是更严重的一种「病」。

「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热量的人们。」媒体人、电视编导季业写过的这一段话,后来被当做曼德拉语录在舆论场上传播,用在此刻颇为恰当:「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接受调查后,有关部门迅速证明了吴悠的清白。对吴悠进行询问的民警,也以个人名义在微博上为他进行澄清,在微博上写道:「心中有光,便是英雄。只可恨这样的人也会有人污蔑、构陷……而我,除了正名,其他却无能为力。」

但举报中提到的那批药品,吴悠还是将费用退还给了捐助人,并决定从此只要是确诊病例,药品都是免费赠送。

他还在微博上发了一句话:「打你的脸,你躲在暗处看好了,我们在光明里逆行。」

「当时确实是很烦燥。」吴悠说,接受询问时,爸爸打来个电话告诉他,奶奶脑出血被送到急诊了,「我奶奶(年纪大)是走不了路的,她也上不了车,我爸爸只能自己背着她去。」

吴悠和爸爸

「80%以上的动机,让奶奶能早点住院」

在其他志愿者的帮助下,吴悠的奶奶被送进了医院,并成功手术。「很多朋友也是在帮助我,毫不相关的人也在帮助你,保护你,让我更坚定了做这件事情,也希望自己也能帮助到更多人。」

面对Figure的镜头,吴悠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愤懑难平。他坦诚地「检讨」自己:如果一开始是觉得「这个社会终究是好人会占上风,灾难总会度过」,想证明「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是有愿意帮助你的人」,那么当奶奶2月9号第一次脑溢血发作的时候,「我的动机可能80%以上,只是想尽一份力,让疫情早点过去」,这样能匀出些医疗资源,「让奶奶能早点住院」。

吴悠是爷爷奶奶看大的,爸爸妈妈忙工作,他从小随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感情很深:「吃饭、看电视、玩,甚至有时候开家长会都是我爷爷奶奶去。」

「我反正觉得,就是必须得做些什么,要不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奶奶)她。」吴悠说,「我即使做不到很直接实质性的,但是我真的不能够坐在家里不动,必须得做点事情。」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朋友、亲人的一条求助,或是对家乡、母校的感情,在疫情危急时刻,成为了多少志愿者找物资、组织志愿车队最初的理由?

他们中有买了许多菜蔬准备春节大赚一笔,封城之后便把食材做成便当免费供应医护人员的饭店老板;

有走街串巷替暂时无法回武汉的人喂食宠物的宠物店店主;

有在高速公路的关卡处协助交警测体温;

有给前线送医疗物资、义务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

有深入定点医院甘愿承担风险扫病房、倒垃圾……

成千上万的凡人吴悠,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种「基础设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治愈这个城市的伤痛,帮人也是助己。

可如果不是疫情突然降临,他们也不过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

《在武汉》镜头里,在屋檐下冷静情绪后,吴悠做出了决定:「明天或者天晴的时候,跟社区一起发吧。(这些口罩)还是要发。因为东西我还是希望能到他们手上。」

「现在对于我来讲,没有任何事情会动摇我给大家提供帮助,等到真正没有人来找我就停吧。」他说:「就是这样子,不设限了。」

由Figure团队摄制的首部武汉实地拍摄「战疫」主题纪录片《在武汉》,由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指导,哔哩哔哩、Figure联合出品。今日播出>> 第五集《三镇好人》。2月 26 日起,每周三11:30哔哩哔哩全网首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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