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总统任期归零”和俄罗斯的“政商精英”

俄罗斯的“总统任期归零”至少现在仍是个十分不确定的问题。不确定的因素有一系列,其中最重要的是普京总统与当今俄罗斯“精英权贵”的关系问题。

在杜马通过的“总统任期归零”的宪法修正案里,并没有指明“将普京总统的任期归零”。但舆论都认为这是为普京总统特改的,以便他在2024年能够重新参加总统竞选。3月15日,这个“归零”修正案的提案人捷列什科娃对媒体宣称,她的这一最终修正案为俄罗斯“保住了普京”。不过,她是借用他人的话来说的:“我接到了大量的来信,每封信一开始总是说:您为保住了弗拉基米尔·普京说了话,谢谢您了。”

在这里,捷列什科娃实际上将“总统任期归零”昭示成了“普京总统任期归零”,这就是名正言顺地把二者等同起来了。在俄罗斯的制宪史上,还没有一部将总统的实名实姓列入其中的宪法。很显然,在俄罗斯法院通过的新宪法里也不会这样写。而事实上,在俄罗斯有众多的人真是把“总统任期归零”与“普京总统任期归零”等同为一个概念了。

俄罗斯的“总统任期归零”至少现在仍是个十分不确定的问题。不确定的因素有一系列,其中最重要的是普京总统与当今俄罗斯“精英权贵”的关系问题。最近20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一个说法:普京是唯一可以拯救俄罗斯于危亡的人,是唯一能使俄罗斯重新崛起的人,是俄罗斯重新成为强国的无二领导人。因此,俄罗斯境外也就有了“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的经典评论。翻开俄罗斯不太久的历史记载,竟然查不到普京何时何地讲过此话,此话记载于俄罗斯的何文何典。20年来,俄罗斯的历史篇页、媒体评论,也几乎不见这种话语的引用,倒是俄罗斯外风传得很广,热议得激烈。

2020年3月10日,普京在国家杜马发表讲话。新华社 图

事实上,20年的执政,普京并不是孤军奋斗,他的身旁总是簇拥着一群人、一支队伍,经历了从最初的谋士、同伙、助手、合作者到提携他、把他推上克里姆林宫前台的掌握大权者,最终形成了一个围绕普京的控制国家政治、经济命脉的、决定俄罗斯未来命运的强大团队。这个团队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囊括了俄罗斯政治、军事、经济、国安、社会、科技和文化各个方面的杰出人士。

普京不是唐·吉诃德,普京的团队更不是桑丘。普京和“精英权贵”是土水的关系,是根叶相依的情缘。不妨简单看看历史的轨迹。

普京是在索布恰克当列宁格勒苏维埃主席时步入政坛的,从助理到对外经贸负责人,再到索布恰克的副手、副市长,一路飞黄腾达。在此期间,他将一批人拉进了索布恰克的门下:尼·帕特鲁舍夫、谢·伊万诺夫、谢·纳雷什金(此三人都是苏联“克格勃”列宁格勒分部的“老干部”)、叶·谢钦、阿·米勒、阿·库德林、格·格列夫、维·穆特柯(圣彼得堡市政府、及其对外经贸处的同事)、季·梅德韦杰夫(列宁格勒大学法律系的同学,2000年普京竞选总统的负责人)、季·科扎克(普京负责波罗的海轮船公司私有化方案的设计者)。

2000年,普京在总统竞选时,曾经亲自向记者口述过自己的传记(《Отпервоголица》,中文版译名为《第一人:普京自述》),其中谈及到了这些人。他在回答“你相信谁”的问题时,按顺序提到了谢·伊万诺夫、尼·帕特鲁舍夫、季·梅德韦杰夫、阿·库德林、叶·谢钦。早在1999年4月,这位上将军衔的帕特鲁舍夫就当上了时任联邦安全局长普京的副手,普京升任总理后,他晋升为局长。在他们交接仪式上的一段对话至今看来仍是寓意非常的。普京说:“中校普京交岗!”帕特鲁舍夫的回答是:“上将帕特鲁舍夫接岗!”2000年,普京当选总统后,帕特鲁舍夫又在联邦安全会议、反恐委员会和反政治极端主义委员会任职。谢·伊万诺夫当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秘书。梅德韦杰夫当了“天然气工业”公司的董事长。库德林当了财政部第一副部长。此外,谢钦到了普京总统的办公厅任职。纳雷什金和科扎克当了政府的副总理。米勒在2001年当了“天然气公司”的董事长。

这是普京的第一个团队。这个团队的特点有二:一是,都是索布恰克的门下谋士;二是,他们都以忠诚于索布恰克、忠诚于普京而闻名。对于普京个人来说,这个团队是个同事、同伙、同窗、同谊的组合,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绝对的忠诚,还谈不上绝对的服从。正是由于绝对的忠诚于索布恰克,所以在1996年6月,索布恰克在市长连任竞选失败后,普京辞去了市府的工作赋闲在家,这个团队的人分散各处。其中库德林、科扎克等先行到了莫斯科,加入了叶利钦的班子。

普京被库德林和丘拜斯等引进叶利钦政府后,开始了普京组建第二个团队的时期。这个时期,有两个重大事件影响了组建工作。一是,普京对苏联解体后老一代财阀的惩治;二是,第二次车臣战争。前者,去老一代财阀的结果是出现了新一代的金融大亨、商界巨子,如掌控石油资源的罗曼·阿布拉莫维奇、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掌控铝业资源和汽车制造业的奥列格·德里帕斯卡等。这些年轻的、更为激进的新财阀不仅是金融巨头,也是普京执政初期的朋友、谋士和重要经济决策的参与者。他们的活动在一个新的框架内,将金融的概念和利益得失融进了政府权力和执政者的思维,对普京的决策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后者,车臣战争的结果使将军们得以参政,对军事力量的考虑成为普京国务决策中不可替代的因素。这次战争计划的主要制订人是参谋总长阿·克瓦什宁,正是他向普京进言,要向当时俄罗斯的61个区派遣总统特别代表的。战后,克瓦什宁和驻车臣集团军司令卡赞诺夫等人都被解除军职,派往各地充当总统特命全权代表。

这一时期的普京团队是一个处于过渡阶段的团队,也就是说,叶利钦留下的“叶利钦家族”成员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和第一阶段的团队相比较,第二个团队有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即普京昵称为“季马”的梅德韦杰夫成了这个团队事实上的负责人,一个以组织形式出现的团队渐具规模。他用前所未有的通俗手段(出售印有普京头像的巧克力和套娃等)宣传和歌颂普京,将普京从后台的“黑马”推上前台,成为俄罗斯和全世界知晓的政治明星。当然,此时的普京团队仍然以“忠诚”为准则,但是普京与团队之间的距离有了高低之分、指令和服从的差异。这种情况与普京对新财阀的态度是一致的:财阀是可以存在的,但他们最终必须听取和服从政府的、总统的意志和需求。

第三个时期,即普京第一、二届总统的任期,是普京团队的最重要时期。这个时期有三个重大的因素发挥了作用。一是,总统办公厅主任先后由梅德韦杰夫和谢·伊万诺夫担任,他们把总统办公厅变成了总统团队的基地。他们按照政府的模式,在总统办公厅下设置了一系列部门,预谋和制订了总统需要的决策,使办公厅变成了事实上的“影子内阁”。二是,2000年3月,弗拉季斯拉夫·苏尔科夫成为总统办公厅主任梅德韦杰夫的副手——副主任,随后又成为普京的两位重要助理之一(另一是谢欣)。这个早在1999年5月就开始担任叶利钦总统办公厅副主任,时年35岁、从媒体、银行界闯荡过来的思想家对普京及其团队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在俄罗斯联邦发展史上是少见的。他向普京的进言——“总统垂直政权体系”(即,国家大权集中于中央政府,集中于总统之手),以及随后的“公民国家”理论,极为深刻地影响了普京的一系列决策和俄罗斯的发展进程。苏尔科夫一直紧随普京身后,普京当总统,他是总统办公厅主任,普京当总理,他负责总理办公厅。三是,由于俄罗斯,尤其是在莫斯科,恐怖活动的频繁出现,“强力机构”对国事的干预愈益强劲,普京对“强力机构”的依靠愈益明显。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俄罗斯社会各界的精英力量开始集结,总统与精英力量之间的分歧、论争,甚至决策上的差异不时见诸于媒体。分歧,弥合、对抗、协调,成为常事,而新一代的金融大亨、商业巨子,如德里帕斯卡以及当年团队里的核心人物,如位高权重、财大气粗的丘拜斯等人纷纷退出政坛,隐身江湖,也成了这一时期普京与团队的关系的不可忽略的标志。

从2012年开始,普京团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这个时期的特点有四。一是,俄罗斯民族主义的爱国主义蓬勃发展,普京总统的团队精心演绎了一场“你当总理,我就当总统”,“你当总统,我就当总理”的竞选大剧,把普京送到了权力和威信的天高云淡处。二是,在继承苏联的“领土大”、“霸权大”的基础上,收回了克里米亚,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争夺更多话语权和行动权的斗争愈益激烈。俄罗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三是,苏尔科夫的“公民国家”方案发展成了“公正、法制和民主国家”的理论,并最后以“普京的久远国家”挂冠弃职而去。与此同时,被誉为普京“大脑”的杜金的“欧亚论”,即他的地缘政治观——新欧亚主义深刻影响了普京总统本人及其团队,由此,产生了“欧亚思维”、“欧亚决策”、“欧亚联盟”、“欧亚的俄罗斯”以及“俄罗斯就是俄罗斯”的思想、言论和行动。四是,在爱国主义的高潮中,普京的团队终于分化、重组、集结成为囊括国家各部精英的集团,他们政治上的垄断权和操纵国计民生的大权使他们成为“精英权贵”。随之,普京与这个“精英权贵”集团之间的关系也发生重大变化:过去是“团队”必须尊从总统的指令,服从他的意志,而现在总统与“精英权贵”的关系趋于平等,甚至不得不时常要先考虑“团队”的意见;在最后的国事决策中,“精英权贵”的意向和需求是总统必须加以考虑和接受的。

在这种情况下,总统和“精英权贵”实际上形成为“你尊我荣,你损我毁”的一个整体。现在,在俄罗斯究竟是谁更需要谁呢?是“团队”——“精英权贵”更需要普京总统呢,还是普京总统更需要“团队”——“精英权贵”呢?是“团队”——“精英权贵”对俄罗斯的未来规划决定总统的去留,还是总统决定“精英权贵”的生存呢?显然,二者都有需要,但是,“精英权贵”的需要却是基本的,决定一切的。在当下的俄罗斯,决定国运的是这个“精英权贵”集团,而不是某个独立的总统个人。因此,保留一个与“精英权贵”需求相同、利益一致的总统是当今俄罗斯生死悠关的问题。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总统任期归零”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修正案。这个修正案的实质是:如果一切顺当,如果“不二”的法则成立,那届时“总统任期归零”就会顺理成章为“普京总统任期归零”;如果“不二”的法则失效,有了他途,那“总统任期归零”就会落到另一个总统头上,或许,那时,俄罗斯会再度修宪,“总统任期归零”会再改为“总统任期限制为两届”。谁知道呢?

模棱两可,不确定,是一种政治精明。普京总统本人是很精明的,他从未说过“总统任期归零”是为自己的,他只是说“提供了可能”。

回顾普京的团队从“列宁格勒的谋士”起到“精英权贵”集团的出现,可以清晰地看出俄罗斯总统在国家权力制度中的变迁、地位和前途。尽管“精英权贵”在俄罗斯的现实生活中举足轻重,但普京亲手缔造的这个“团队”具有多层次结构(军事的、国家安全的、警察的、掌权者的、操纵国家经济命脉者的、思想舆论者、文化艺术的者的大联盟),多方位权力交叉(不仅有上院、下院,还有“社会院”的立法机制),这对俄罗斯国家是丰富的执政经验,它不会因为普京个人的去留而消失。这种结构的“精英权贵”仍会以各种形式重复这种经验,或是以台上的政治权力的宣示,或是以隐于市的大亨们的进言而出现。比如,奥列格·帕斯特里卡3月15日就呼吁,为防止新冠状病毒的传播,应关闭俄罗斯的全部国界,60天内禁止外国人入境。他警告说:“俄罗斯没有做好防止新冠状病毒传播的准备,其后果对当局来说可能比国家在1991年的垮台要更为严重。”而俄罗斯联邦总理米舒斯金很快就宣布了一项新禁令:“从3月18日至5月1日,暂时限制外国公民和无国藉人士入境。”帕里特斯卡和米舒斯金有什么关联吗?不清楚。但他们的决定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台下的精英,一个是台上的精英而已。

“精英权贵”在俄罗斯现实社会中的地位与作用决定了“总统任期归零”的不确定性。当然,确定这种不确定性的,还有一些因素。比如,民意的支持。最近10几年,俄罗斯的宪法修正都是在“民意支持”旗号下进行的。普京总统的民意支持率在2014年后达到了俄罗斯国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度,那个70—80%的“民意支持率”在世界各国的执政史上也是空前的。为此民意支持率,“精英权贵”动用了继承于苏联的“领土”和“霸权”两个重要手段,结果是既收回了克里米亚,又再一次创造了“普京神话”,并将他归位于俄罗斯“不二”的国家领导人。现在,离2024年只有4年的时间,俄罗斯能花、敢花这样的代价,再创造一次高或更高的民意支持率吗?

还有,普京总统今年68岁,到2024年是72岁了。4年虽不长,如果有机会“任期归零”,再来个12年,他就是84岁的人了。在俄罗斯的历史上,只有勃列日涅夫及其统治集团达到了70岁左右的这个高龄段,而且几乎是一种集体现象,但是,它被俄罗斯自己的历史学家和民众,甚至当年的普京本人诟病为“老人政治”。此外,无论是72岁还是84岁,都是人生道路上的坎。普京能顺利越过这些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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