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下馆子 | 玄外音

“新冠”肺炎联防联控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在这两个月里,县长昼夜不停地连轴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儿的饭,几乎每天都是在社区、医院或乡镇监测点吃盒饭。

上头文件追文件,通知追通知,会议追会议,都是白纸黑字或嘴上的活儿,具体工作落实到县和乡镇两级干,县长不亲自督导、检查,调动各部门联防联控,出了问题,天大的责任也得他担。

好不容易等到疫情减缓,接到可以复工复产的通知后,县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晚上回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一上班,他就通知秘书小吴,中午要去下馆子。

小吴是个机灵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随着疫情的好转,近乎停滞了两个月的社会经济秩序亟待回归正常运转,为了打消老百姓心中的疑虑,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省长、市长都带头摘口罩,下馆子。县长当然也应该摘口罩,下馆子。

要搁在平常,这是违反清正廉洁的工作规定的,但非常时期需要非常举措,此时下馆子不仅不违规,而且登上媒体头条,上热搜,成为充满正能量的热点话题。

给小吴通知完中午下馆子的事后,县长点了根烟,犹豫要不要邀请书记一起下馆子。他知道,如果书记答应去下馆子,新闻就成了“书记下馆子”,而不是“县长下馆子”。可是如果不给书记请示、汇报,县长贸然去下馆子,显然不妥。

抽完一根烟,县长还是给书记打电话,邀请书记中午下馆子。好在书记略有沉思说,馆子还是县长去下比较好,他中午已经安排了其他事。又叮嘱说,现在复工复产是头等大事,要谨慎行事,不要节外生枝出漏子。

县长连声说“是是是!”只要书记不去下馆子,县长那颗不确定的心,就踏实了。

疫情期间,所有的餐馆都歇业了,老板回家,员工遣散,县长突然说要下馆子,去哪里下馆子就是个问题。县长下馆子具有象征意义,不能随便找个馆子就下,还得找个深受市民青睐的网红馆子,这样才能聚焦舆论关注,让更多的人知道,现在可以下馆子。

小吴打了几通电话,才联系到本县一家老字号餐馆,它的名字叫“理想国”。在电话里,小吴给“理想国”老板交代,必须在上午把餐馆及周边打扫干净,准备几份能代表地方特色的拿手家常菜即可,消费额度控制在200元左右,县长会亲自买单。

小吴还联系了新光社驻站记者小廖,她是当红记者,疫情期间,每天要写七八篇抗疫报道,省市主要领导的抗疫工作作为,都经过她的报道,得以让全世界人民都知晓,在媒体界,都叫她“机器人”。

按说,像县长下馆子这等小事,算不上大新闻,也请不动新光社这样的大媒体。但是,小吴和小廖是大学同学,私下关系好,平常也出于帮忙,经常发布该县新闻做宣传。所以,小吴一打电话,小廖就答应来见证县长下馆子。

另外,还有省、市、县各级电视台摄影师及记者。为了体现县长下馆子的随机性和亲民性,小吴也特意安排了几位美食网红达人充当路人和市民,在县长下馆子时,要用手机拍照片和短视频,发在社交媒体。在新媒体时代,这些美食达人发现美食,鉴赏美食,传播美食,是人们吃什么,去哪里吃的探路人。

总而言之,在省长、市长下馆子之后,要把县长下馆子,搞成一个热点新闻。

虽然说疫情得到了控制,并连续十余天出现了“零”增长,但联防联控工作还是不能放松。县长给小吴交代中午要下馆子的工作后,上午又带着工作组成员跑了几个社区和定点医院去检查工作。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一行都摘掉口罩,装在了兜里。

中午,县长一行四五人赶到“理想国”下馆子。走进餐厅,县长发现已经有三四位顾客在用餐,按照复工复产的规定,采取了分餐制,一人一张桌。用餐的顾客抬头看了一眼县长一行,又低头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带着口罩的媒体记者们忙着架机位,调设备,县长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走向一张空餐桌,说,“我看我们也采取分餐制吧!”

提前抵达的小吴引导县长及其随从分坐在不同的餐桌。“理想国”的老板拿着菜单,笑眯眯地走过来,让县长点餐。县长接过菜单翻看了一下,对小吴说,“还是你来点吧,大家都一样,就是工作餐,简单吃一口就行,吃完还得去检查工作。”

小吴接过菜单,用笔在上面划了几道,对老板说,两个小菜,一碗面,按这个标准每人一份。老板心领神会,转身去后厨下单了。

这个时候,县长低声问小吴,“怎么没见那谁呀?”小吴知道县长问的那谁是谁?低声答道,她上午去参加市里的会议,正往这儿赶呢,应该马上就到。

在等待的空档,县长把老字号老板招呼来坐在他的邻桌拉起家常来,问平常的经营状况,这两个月来的损失,以及复工复产的计划,有什么困难等,老板有些拘谨地一一作答。要是在平常,这一行顾客是老板盼也盼不来的贵客。

就在县长跟老板聊天时,餐馆的门帘被掀起,三月的春风呼啦一下灌进来一位女人,身材高俏,长发披肩,整张脸都被眼镜和口罩遮挡着,高跟鞋密集而响亮地敲击着地板,目光和小吴对视了一下,便大踏步地径直向县长走去。

县长见来者入屋,站起身来准备迎接,笑着说,“这一阵风,把我们廖大记者给吹来了!”县长说话间伸出去手,又缩了回来,说,“特殊时期,我看还是不要握手了。”

“理想国”的老板起身,给廖记者腾出了临近县长的那个位子。廖记者落座,用双手往后束了束长发,打趣道,“最近流行领导下馆子呀,我每天都跑不过来!”

县长嘿嘿地笑着说,“大记者劳苦功高!”说完,忽然抬高了声音,字正腔圆地对所有人说,“现在疫情终于得到有效控制,复工复产成为头等大事,老百姓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国家经济要尽快恢复运转,这两个月来,从社会个体到社会经济等各个方面,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损失,我们要积极响应中央复工复产的号召,尽快帮助人民消除焦虑,树立信心,回归工作岗位,回归正常的生活和消费,这样才能通过追赶超,把失去的时间用增产增效和创收弥补回来!”

县长的随从都附和着,是啊,是啊!

县长接着说,“你们看,我们工作组今天是带头摘了口罩来下馆子,也就是向大家表明,疫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尽快恢复生产生活。也希望我们媒体朋友们,在这方面发挥积极的舆论引导,多做正能量宣传,我们不仅已经取得了疫情防控的胜利,而且要争取经济发展的胜利!”

县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在餐馆里回荡,话音刚落,响起了掌声。县长将目光收回,落在廖记者的脸上,低声说,“廖记者是不是也可以摘掉口罩,马上要吃饭了,你不能带着口罩吃饭吧!”

廖记者摘掉了口罩,亮出了一张娇美粉嫩的脸,红唇后两排洁白的牙齿。

老板和老板娘忙乎着,将放在餐盘里的两份餐和一碗面,端到县长一行人以及廖记者的餐桌上。

县长说,“那我们尽快吃吧,吃完了各自忙各自的!”便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感慨味道不错。

媒体的摄像机和照相机同时对准了县长的餐桌,旁边桌上的等待已久的食客,也纷纷拿起手机来拍。县长感到被这么多摄像头围着,吃饭也吃不出个滋味儿来,但他尽量保持好姿态,优雅地夹菜,缓慢地咀嚼、吞咽,好让自己的吃相符合身份。

县长先是吃了几口菜,然后开始捞面吃。这家老字号以面食为主,做的面又长又劲道,捞起一块来送进嘴里,下面还盘着一大截在碗里,平常的食客得用力吸,才能把下半截吸到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才能吃出感觉和美味来。

但是,面对镜头的县长,不能用力吸,不能发出响声;当他把送进嘴里的面条咬断时,下半截都滑溜着掉进了碗里,汤水四溅。既不能猛吸,又不能咬断,县长吃面就得小心翼翼。他第一次发现,吃面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当他听到其他人吸面发出呼呼哧的声响时,心里暗自抱怨,小吴就不该点这碗面。

可是,这碗面必须得吃完,除了邻桌的廖记者,餐馆里有那么多媒体记者看着,有那么多摄像头聚焦着他吃面,面吃不完,怎么能鼓励市民来吃面,市民不走出家门下馆子,全县那么多的餐饮行业,怎么能复工复产。所以,吃面不能停,最好连汤也得喝个干净,这样,馆子才能下足,馆子下足,才能发挥好稳定民心的先锋带头作用。

县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吃面,额头上浸出了汗。就在这个时候,县长突然发现碗里有一根头发。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县长以为看花了眼,当他用筷子拨弄了一下后,没错,的确是一根细黑的头发。一股恶心直袭而来,县长感到自己的胃开始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东西,顷刻间被顶到了嗓子眼儿,县长想吐。

但是,县长不能在这个时候吐,也不能把头发挑出来,展现给镜头,瞧,这是根头发!

县长忍着,努力咽了一口嘴里残留的面,把顶上来的东西压回去。他用筷子尖儿把头发拨到碗壁上,让它停在那里,而不是在面汤里晃动。他又强忍着恶心捞了几根面送到嘴里,他发现停留在碗壁上的那根头发,越变越粗,像一根黑色的软体虫,在蠕动。

县长忍不住,咳嗽了一下,慌忙举手遮挡住嘴,强忍着咽下嘴里的嚼半细的面,好似自言自语道,“难得吃这么好吃的面,这可是我们县里的招牌美食,以后好好做做推广宣传。”

同行的人,一边吃面,一边附和道:

是的,是的!

现在小美食可是大产业,是夜间经济的引擎!

“老字号”吃的不是面,吃的是文化。

“理想国”这是我们县里的美食文化招牌。

“可能是连续吃两个月的盒饭,又或者是最近太劳累,我最近总感觉胃不舒服,这么好的面,想多吃几口,也吃不下了!”说着,县长伸手从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嘴。

这个时候,秘书小吴心领神会,示意媒体记者停止拍摄,说,好啦,取个镜头就行啦,你们也辛苦了,赶紧吃点东西吧。媒体记者收起了机器,各自落座去吃饭了。旁边用手机拍摄的食客,也收起手机,跟小吴交换了一下眼神,离开了餐馆。

县长问老板要了一杯水,当老板把水递给他的时候,县长用筷子指着碗里的头发,低声说,“病从口入,做餐饮呢,一定要搞好卫生!”

老板看到碗里的头发,顿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连声说着抱歉!

县长一口气喝了半杯的水,朗声问,“我们这些人一共花费多少钱呐,我来请客!”说着伸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老板一脸的愧疚,不说多少钱,也执意不收。县长执意要给,最终留下两百元放在餐桌上。等一行人吃完,离开了“理想国”餐馆。

县长一行在空落落的街上走了一段。廖记者跟县长告别,说是下午还要去赶场子。县长对廖记者能来下馆子表示感谢,说话间,他突然发现,廖记者洁白的牙齿缝里塞着一片翠绿的韭菜,于是脱口说道,“呀,你牙缝里有根韭菜!”

廖记者本来还想客套回谢县长,一听县长的话,急忙将手伸向嘴巴,突然又意识到不妥,于是用手捂住了嘴,那张粉嫩的脸瞬间绯红。她拿出口罩戴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车,身体像水蛇一样滑进了车里。当小吴一边追赶,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时,车一溜烟跑远了。

晚上,省市县电视台都报道里县长下馆子的视频新闻,同时,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等社交媒体,都在传播县长儒雅地用餐的图文和短视频。唯独影响全国的新光社没有发稿。

县长有点失落,打电话问小吴,小吴说,或许县长不该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廖记者牙缝里有根韭菜。县长沉思道,告诉她牙缝里有根韭菜,是对她好呀,那么标致个姑娘,牙缝里塞根韭菜到处跑,那不有损她自己和新光社的形象嘛!

虽然新光社没有报道县长下馆子的新闻,但县长下馆子的事,还是在县城里传播开了。“理想国”餐馆作为本县在疫情后第一家开门营业,并以接待首位顾客——县长的殊荣,着实在网络上又火了一把。

县城里其他的餐饮、娱乐企业,也纷纷打开尘封已久的门,开始营业,县城的大街上也出现了人来人往的场景,的确有复产复工的迹象。

但是,最火的餐馆,还是“理想国”。自打县长下馆子之后,其他部门的领导也积极效仿,开始下馆子,他们都选择去“理想国”。

在后续的几天里,“理想国”几乎成了复工复产的新闻现场和干部食堂,不断传出局长下馆子、主任下馆子,甚至各乡镇镇长,也赶来“理想国”下馆子的信息。

对于这个现象,县长很满意,因为这证明自己下馆子的行为得到了各部门的拥护和响应。在窃喜之余,县长耿耿于怀于那根头发,每次想到他,嗓子眼儿就有抑制不住的恶心感。

每当这时,县长就会发现人的复杂。要说在平常,在家里吃饭,偶尔吃出根头发也是常事。每个人身上都顶着个脑袋,每个脑袋上都长着头发,谁也不能保证在做饭炒菜时,哪根不顺从的头发落下来,掉进了锅里,混杂在碗里。但是,为什么对自家饭菜里的头发就能宽容不咎,对别家饭菜里的头发就厌恶不赦?

县长想到这里的时候,就会有稍稍的释怀。况且,他已经跟“理想国”的老板暗示、警告过了,看着老板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相信“理想国”会在卫生方面小心谨慎,不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可是,县长对于“理想国”的期望太理想了。没过几天,网上传出卫生局局长在“理想国”餐馆大发雷霆的视频。原因是卫生局局长在“理想国”下馆子时,也吃出了一根头发。卫生局局长可没县长那么儒雅,年轻气盛,脾气火爆,当场挑出头发,指责“理想国”存在卫生隐患,责令整顿。

卫生局局长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作为,被在餐馆吃饭的好事者拍下视频,传到了网上,竟然还被新光社官微转发了,顷刻间成了热点话题,其传播的速度及影响的广度,远远超越了县长下馆子的新闻。

眼看着舆论滔天,书记打电话责问县长为何下个馆子,搞成这样,影响复工复产大局。

县长暗恨卫生局局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何必跟一根头发较劲儿呢?同时,县长又怀恨那位廖记者,他怀疑新光社转发卫生局局长下馆子的事儿,是她所为。他不就是提醒她牙缝里有韭菜丝吗,这难道不是为她好吗?她为什么不报道县长为复工复产下馆子的事儿,反而在转发卫生局长“砸馆子”的事儿时如此积极?

卫生局局长在事发后也非常后悔,他没想到出于自己的职责训斥的几句话,竟然盖过了县长下馆子的风头。

正当卫生局长忐忑焦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接到了书记打来的电话。在那一刻,卫生局长如五雷轰顶,书记肯定是来追责的。于是,一接通电话,卫生局长就一个劲儿地给书记道歉。没想到书记打断了他的话,反问:“你何错之有?”

卫生局长愣了一下。书记接着说,“你这不是为全县食品卫生安全管理忧心吗?鼓励复工复产并不意味着放任自流,低质低效,而更应该具有底线思维,推动品质升级,高质量发展嘛!”

听到书记说,他这是在尽职尽责,卫生局长真是喜从悲来,感叹书记真是个明白人,好领导!等书记挂了电话,卫生局局长愈加感觉到自己下馆子事件的正当性,专家说了“病从口入”,疫情防控期间更要讲究卫生啊!作为本县老字号的“理想国”,不应当在卫生安全方面做出表率吗?发现问题,及时纠正,不也是树立负面典型,以儆效尤吗?

想到此处,卫生局局长感觉该记自己大功一件,就心安理得地该干嘛干嘛。

卫生局长发现“理想国”卫生问题的舆论还在发酵,不仅“理想国”存在问题,其他相继开业的餐饮企业,也被吃客们在社交媒体爆出存在卫生问题,甚至有人怀疑,经过两个月的歇业,餐馆的后厨都成了老鼠、蟑螂等物种的乐园,有些餐馆甚至把储存在冰箱里的过期食品也摆上了餐桌。一时间,好像刚刚恢复的餐饮业都存在问题。

县长感觉扛不住了,找书记去请示,如何处理卫生局长闹馆子,以便平息当下的舆论。没想到书记第一句就问:“理想国”是不是存在卫生问题?

县长想起自己下馆子时吃出的头发,回答说“是!”

书记说,那既然如此,卫生局长就没有做错。又突然开玩笑说,“理想国”饭菜里出现的头发,就如同女记者牙缝里的韭菜,既然看到了,就得指出来!

一听这话,县长吃了一惊——书记怎么知道自己说女记者牙缝里塞韭菜的事!

县长脸红了,接着书记的话说,是,您说的有理,为“理想国”计,为女记者计,为全县卫生安全大计计,都不应该藏着掖着,而应该知无不言,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嘛。

书记又说:指出问题,不是搞决裂,排挤它,打击它,关停它,而是为了我县的文化招牌、老字号“理想国”在未来发展得更好,以更加优质的服务质量服务人民,展现我县的文化形象和餐饮水准,提振我县社会经济和文明的发展水平。

县长发现,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处不处理卫生局长和“理想国”的问题,一码事儿已经演化成了另一码事儿。

书记紧接着说,我看责任也不在卫生局长!

县长心里开始忐忑不安,正当他琢磨书记话里话时,书记又说,“如果你下馆子时发现头发,及时反馈整治,或许卫生局长就不会再吃到头发!”

一听这话,县长彻底傻眼了。

“这……”他一时语塞,竟无以应对。

书记说,“所以,若没有批评,赞美就无意义!”

话虽这么说,可县长心里,还是如鲠在喉。他又想起了“理想国”的那根头发,和女记者牙缝里的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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