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新年遭遇疫情,养活全家的14岁伊朗少年失去了工作

2020年3月20日,是伊朗一年当中最隆重的节日——波斯新年(又称诺鲁孜节)。这天恰好是中国二十四节气里的春分,春分至,万物生,波斯也有句谚语说,“好年景始于春”。这一天,湖北新冠疫情继续“三连零”的好消息让很多人振奋,但是对于伊朗人来说,他们一早起来看到的消息却是,伊朗卫生部发言人贾汉普尔前一天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文称,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在伊朗大约每小时有50人感染新冠肺炎,每10分钟就有1人死于新冠肺炎。

△ 伊朗南部设拉子市紧闭的店铺。

就像中国的鼠年春节一样,很多事情都因为疫情改变了。

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没有像往常的26年一样,特意前往马什哈德的圣殿发表新年致辞。每年新年在路边跳舞的黑脸红衣“报喜人”少了观众。在长达13天的新年假期里,伊朗人本该跳火狂欢、走亲访友、踏青旅行,但今年的新年,对于很多人来说,安静、紧张、凝重、终生难忘。

伊朗和中国一样拥有自己的历法,伊历1399年1月1日(2020年3月20日)7点19分37秒,太阳越过赤道的那一刻,伊朗人正式跨入新年。住在中部伊斯法罕市的伊朗女孩叶峥峥,原本应该和家人围坐在一起,听爸爸诵读《哈菲兹抒情诗集》,但是爸爸回伊朗的航班因为疫情取消了,一家人只能在跨年的一刻通过视频电话“云团聚”。

住在南部设拉子市的阿里雷扎则觉得新年也赶不走他的烦恼,他在担心经济问题,当地关闭了景点和旅行社,导游没得做,失去了经济来源,接下去的生活不知何以为继。

△ 疫情来临前,阿里雷扎在设拉子接待游客。

1月的时候,阿里雷扎和叶峥峥都觉察到了异样。

大约60天前,阿里雷扎在伊朗设拉子作为导游接待完最后一大批游客,那之后的日子,他明显觉得生意冷清了很多,尤其是旅行团中的中国游客,几乎绝迹。他从新闻和之前游客的微信朋友圈中得知了新冠肺炎的消息,看着迅速攀升的疫情曲线,他为他的那些中国朋友感到担心。

伊朗留学生叶峥峥则把中国当作她的第二个家,1月初,她刚刚结束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的秋季学期,返回家乡伊斯法罕后,得知疫情在中国爆发了,隔着3个半小时的时差,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每天都要晚几个小时才能知道在“家”发生的最新消息。

14岁的阿里雷扎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周末和假期的时间里,他是一名导游。阿里雷扎提起自己的故乡设拉子很是骄傲,设拉子是伊朗南部最大的旅游城市,是波斯“心灵之神”哈菲兹的故乡,是登上过《孤独星球》伊朗旅行指南封面的“粉红清真寺”的所在地,也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传奇都城,阿里雷扎喜欢把这座城市的历史与光辉介绍给游客。

阿里雷扎会五国语言——波斯语、阿拉伯语、英语、德语、汉语,最近开始自学西班牙语。阿里雷扎的爸爸在1984年改革开放之初到过中国,此后的将近三十年,爸爸为中国的飞速发展感到惊叹不已,他鼓励阿里雷扎学习中文,18岁后到中国的公立大学留学,不过阿里雷扎觉得这很困难,爸爸妈妈现在都没有工作,“经济上是个问题”。

叶峥峥则在12岁时就随家人来到了中国,现在她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一名大三学生。叶峥峥怀念小时候在家乡热热闹闹过的波斯新年,已经有8年时间,她的新年都是在异国度过的,2020年,叶峥峥在家乡过新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 2月中旬的疫情前,叶峥峥在热闹的伊玛目广场

△ 3月下旬,无人的伊玛目广场

伊历1399年是动荡的一年,这一年始于洪水,结束于新冠病毒。

伊历年尾,伊朗举行了议会选举以及伊斯兰革命41周年纪念活动,此前一直报道的累计病例不足十例的数据,在那之后开始呈现几何级增长,这时距离伊朗新年大约一个月。

叶峥峥那时已经确切得知学校推迟开学、禁止返校的消息了,她很期待这个在家乡度过的波斯新年,但是一切都因为疫情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叶峥峥所在的伊斯法罕距离伊朗新冠疫情发源地、圣城库姆只有200多公里,是伊朗境内连同德黑兰、库姆、吉兰、马赞达兰、阿尔伯兹在内的疫情重灾区之一,截至北京时间2020年3月27日0时,伊斯法罕全省已有确诊病例1979例。

△叶峥峥和家人为度过疫情囤积的食物

3月10日,叶峥峥和家人决定到超市进行一次大采购,这之后的时间尽量不再出门。叶峥峥发现,街上有消毒车在喷洒消毒液,在车站、车厢、超市、银行等公共场所,也有专人负责消毒。街上比平时冷清,能看到一些宣传新冠肺炎的海报,很多店面关闭了,但是佩戴口罩的人只有一半左右。

△ 伊斯法罕的著名景点三十三孔桥

路上叶峥峥经过了伊斯法罕的著名景点三十三孔桥,过去熙熙攘攘的大桥比往日安静,桥上的人基本都是来散步的本地人,她在朋友圈写道:“我的城市生病了,它的心跳不像以前那么快了。”

过年前的阿里雷扎则更加焦虑一点。设拉子所在的法尔斯省疫情并不十分严重,但这座旅游城市因疫情受到了经济重创,靠在旅游行业赚钱养家的阿里雷扎也感觉到了震动。

3月,伊朗文化遗产、旅游和手工业部部长穆埃桑反复建议民众,取消新年期间的庆祝活动和出游聚集,3月19日,伊朗新年假期开始,从德黑兰出省的高速公路被去往外省旅游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这位伊朗政府内阁成员不久之后也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往年的3月,是阿里雷扎最忙碌的时间,“13天的新年假期就是用来旅游的,不是用来工作的,尽管我还在工作”。今年,阿里雷扎供职的旅行社因为疫情原因关门了,阿里雷扎被迫在家休息。

△ 阿里雷扎和父母与妹妹。

阿里雷扎家里有5口人,爸爸没有工作,妈妈是家庭主妇。爸爸之前在工厂工作,5年前,工厂倒闭了,他再也没能找到新的工作,阿里雷扎看到爸爸每天都在给朋友打电话,拜托他们给自己介绍工作。

△ 阿里雷扎在设拉子的景点

4年前,10岁的阿里雷扎开始在不上课的时间里兼职做导游,有时一个周末可以赚30美金,但也有时一个客人都接不到。阿里雷扎和两个妹妹每人每年的学费是100美金,包括家里的生活费,这4年来一直是阿里雷扎在负担。

没法做导游赚钱了,新年也将不似往年富裕和充实,阿里雷扎一直在说“太难了”。他们现在靠政府补贴生活,政府每月会给每个人发放5美金的补助金,阿里雷扎家里5口人,每月可以领到25美金。“现在矿泉水都要1美金一瓶,你说让我们怎么过?”

伊朗新年诺鲁孜节,字面意思是“新的一天”。

在诺鲁孜节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周三,人们会在自家后院或大街上准备火盆,呼朋唤友一起“跳火盆”,跳的时候,他们还会背诵一首古老的诗,“Sorkhi-ye to az man;Zardi-ye man az to”,意思是赐我健康的红色,带走病态的苍白。

叶峥峥和阿里雷扎的家里今年都取消了跳火盆的传统。那天晚上,社交网络上流传着一段视频,夜色深沉,有伊朗市民在自家阳台上面点起蜡烛,全家一起大声唱歌、拍手、跳舞,为新的一年祈福。

和中国春节一样,在伊朗过年也要准备很多年货,包括新衣服、花、鱼、特殊的米饭、蛋糕,以及在波斯语里以S字母开头的七样东西——小麦苗、麦芽布丁、野生干橄榄、大蒜、苹果、漆树的果实、醋——摆成“七鲜桌”,七鲜桌上通常还会摆放两部指引伊朗人精神生活的经典,《古兰经》和《哈菲兹作品集》。

△叶峥峥家里摆放的七鲜桌

阿里雷扎的妈妈一个月前就在为新年做准备了,她买好了蛋糕和甜点,七鲜桌今年没有摆,但是妈妈坚持买了S字母开头的七样物品里的苹果,希望全家人能健康平安。叶峥峥的家人则对外面买的食物抱有更多的警惕,“今年的蛋糕是妈妈在家自己做的,吃着也安全放心一点”。

叶峥峥很喜欢全家人聚在一起读哈菲兹的时刻,哈菲兹是波斯著名诗人,几乎每个伊朗人都能背诵他的诗句,人们还会用他的诗句占卜新年运势。新年里,伊朗的家庭会围着长辈坐好,长辈翻开哈菲兹的诗集给大家缓缓诵读,以诗为媒介,将自己的阅历传递给晚辈。叶峥峥家通常是她的爸爸来读,但是今年爸爸因为航班取消,没能从北京返回伊朗。

△ 3月22日,伊斯法罕的雨中出现了彩虹

△ 阿里雷扎的亲戚们来到奶奶家

“如果天还不太黑,就出去散散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试着微笑/向和善者问声好/如果他正好路过。”如今,叶峥峥觉得哈菲兹短诗里这件简单的事也成了奢侈。伊朗人非常注重在新年当中拜访亲友,叶峥峥今年和妈妈一起在姥姥姥爷家过年,除此之外没有拜访别的亲戚。阿里雷扎去了爷爷奶奶家,家里的很多亲戚也都去了。

波斯新年来临后,白天的光线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叶峥峥买回来的水仙花开了,放在家里非常香。阿里雷扎想到,经常带游客去的诗人哈菲兹墓和萨迪墓,那里的波斯玫瑰应该开得火热,夜莺偶尔啼鸣。

叶峥峥的学校已经开学了,远程上课的时差让她非常苦恼,最早的时候,她需要凌晨4点半进入网课教室。不上课的时间她自学摄影,看摄影教学的视频,不能出门,房顶和院子就变成了她的拍摄地点,“用中国的一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防护措施教育海报

叶峥峥也有很多时间和家人一起度过,为了鼓励人们在疫情期间留在家里,伊朗电视台24小时播放电影和电视剧,叶峥峥和家人最近在追《Paytakht》,中文名是《首都》,是她和家人都喜欢的家庭题材,已经拍到第6季了。叶峥峥偶尔也会在电视上看到疫情宣传片,穿着红衣服的新年“报喜人”费鲁兹大叔,边跳舞边唱防疫顺口溜,劝大家不要出门、遵守卫生部的建议。

△ 设拉子夜晚空旷的街道

阿里雷扎的学校在新年前就停课了,他们在家通过电视和App群组上课。阿里雷扎平时习惯了跑来跑去,每天在家里上课、学外语、看电影、学萨塔尔琴让他感到“太无聊了”。阿里雷扎偶尔会在晚上出门,看着空旷的街道和关闭的店铺,他会想,生活如往常就好了。

△设拉子空旷街道

但是,伊朗从来不会有恒定的“往常”,从新年第一天开始的不间断的洪灾,流离失所,飞涨的物价,过山车一般的汇率,一次又一次的游行和造反,全民断网引起的巨大恐慌,不停调整的各种应对政策,应接不暇的政府丑闻……伊朗人没有过分在意新冠疫情的原因或许在于,他们见惯了动荡,这次的病毒,以及病毒或许会带走的350万人口,终将像之前的大小灾难一样,成为过去。伊朗人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们皮厚,一切都会好的。”

△ 2019年12月,阿里雷扎在设拉子的景点当导游。

疫情结束之后,叶峥峥想快些回到北京,重见往日的同学和朋友,回归校园生活,再和朋友们一起去旅行,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阿里雷扎最想去的地方是波斯波利斯,这意味着他又可以如往常一样做导游赚钱了,站在波斯波利斯入口处,遥望那片盛极一时的古波斯帝国的残存遗迹,其实会发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苦难和辉煌,都是一瞬。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 | 羽祺

编辑 | 图拉

实习生 | 匡若彤 易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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