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以前的春天,平原上常常刮起沙尘暴。每到惊蛰雷动,天气便会日益煦暖,但狂风也会不时而至。那些风呼呼地,常常刮黄了天空,刮白了日头,刮黑了人们的脸孔。在风声中,所有的响动都会失去明媚的色调,鸡不再高亢,鸟不再婉转,尤其窗户上被吹烂的塑料布,扑拉拉地,仿佛一支支破空飞来的疾箭。

沙尘暴刮起的时候,最是不宜出门。其时苍黄的天宇,一望即生黯淡之情,饶是心情黯淡也就罢了,最不可忍受的是,狂风会把沙土刮进眼里、嘴里以及鼻腔里,吐出的唾沫都是浓浓的黑色。路边的树木,被风吹得摇摇摆摆;路上的行人,被风吹得踉踉跄跄。最惨的大约是逆风骑车的,他们的头发飞舞,喘息嚇哧,用力蹬着寸步难行的车,时而对顺风车闪出艳羡的眼神。

然而,狂风天对于孩子们却是乐事,因为他们可以借此来放风筝了。20世纪80年代,商品经济还不发达,很多东西都要靠手工制作,风筝亦不例外。吾乡一直流行制作一种简易风筝,乡人称之为“八卦”,其实就是用两个正方形框框错落相叠,露出八个角,然后糊上报纸,即为“八卦”了。但实际上并不形象,我一直以为,倘没有卦爻和阴阳的图案,叫“八卦”实是欠妥,不如“八角”更为合适。

“八卦”制作起来颇为简便,大约是采用高粱最上端的莛秆儿做骨,绑成两个正方形叠加,糊以报纸即可。尔后再找三个点固定引线,对角上则必须缀上一条长长的尾巴,方可谋取平衡。平原上莛秆儿不缺,报纸也不难得,那条谋取平衡的尾巴须以布条做成,恰好章锁爷家的制衣坊常抛出大量布条,孩子们俯拾可得,由是对胖大的章锁爷均持有几分说不出的好感。

莛秆儿、报纸,兼之章锁爷的布条,加起来着实有些分量,微微的风难以托举,是以风和日丽的天气只能是望空兴叹。待到沙尘暴陡起,万物都若遭了殃,孩子们却往往来了劲。他们趁着咆哮的狂风,将那“八卦”送上昏黄的天空,然后紧紧拽住绳子,“八卦”在上面蜿蜒游走,人在下面曲次斗折。

“八卦”的牵绳多选用纳鞋底的粗棉绳,饶是如此,那粗绳也常常被狂风吹断,或者径直将线轴吹走。有一次,我拿捏不住,线轴瞬间就被吹上了电线。线轴上带有铁丝儿,触及电线,竟发出一股电焊般的强光,随之火花四溅,轰——轰——

当然,春天时也不尽是沙尘天气,春和景明的光景还是要比沙尘暴多上一些。春和景明时,田野里吹荡着湿润的微风,空气中飘浮着煦暖的阳光。村边的杨柳怒吐,平原上的麦苗竞发,整个视域都变成了绿的海洋。倘若在那样一个世界放飞风筝,当然是相当宜人。然而,我们的“八卦”太重了,微风根本无法托举。即便牵着线跑得大汗淋漓,那“八卦”还是无法在空中固定,人稍微一停,“八卦”就会立即滑落,或径直折跌下来。

沙尘暴的天气里,“八卦”虽然能扶摇直上,但吃土的代价是必然要付出的。然而,我实在不愿意在沙尘里放风筝,凯舅也不愿意,哑巴哥则更不愿意。

哑巴哥大名叫李书群,与我父亲大致同龄。因为是聋哑人,是以长期单身过活。哑巴哥虽然先天失聪,却是村里最为手巧的人物,我那时总想,如若哑巴哥认真钻研的话,一定能制作出新式且轻巧的风筝。为此,我总是跟在哑巴哥屁股后面央求,一边打着手势,竭力表达梦寐以求的诉求。

哑巴哥不会说话,他与人交流的时候只是用手比划,有时比划无法会意,他便要写字表达。哑巴哥没上过聋哑学校,他会写的那些字都是靠自学,这也足以证明他的聪明。哑巴哥跟我很是合得来,他见了我常常要写个“群”,指指他,又指指我,然后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说我俩同名,要多亲多近。不过,哑巴哥毕竟是自学,有时候词不达意也在所难免。比如,他写石头爷的名字就会写成“刘头石”,又比如有一次他指着我家的黑白电视写道:“你家什么时候换‘花电’?”

哑巴哥诚实善良,也乐于助人。以前村里白事上的招魂幡及各种纸偶全系他一手制作。他心思缜密,于制作过程一丝不苟。他做的那些纸偶一个个端庄秀丽,仪态安然,令人交口称赞。完工后,他还要请村里写字最好的聚大伯或万增爷写上“听说”“受支”的标签,才会最后满意。总之,哑巴哥既手巧又严谨,因此我是完全相信他能造出我梦想里的风筝。

30年前,平原上信息还十分闭塞。哑巴哥想造新式风筝无异于闭门造车。他大概想了很长时间而不得其解,见了我就会“啊”“啊”地比划不停,似乎是诉说他的困难。有一天,哑巴哥突然来找我,然后又去找到凯舅,然后拽着我俩踩着冰雪泥泞的小路径直去了东团丁。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此行居然是拜访一位老艺人。那位老艺人也认得哑巴哥,然后与他比划着讲解,哑巴哥不住点头。

从东团丁回来后,哑巴哥就把家里夏天用的竹帘拆了,然后将细细的竹蔑一根根泡在水里,之后又捞出以火煨弯,最后居然绑定成形:一只是蝴蝶,一只是金鱼。哑巴哥又不知道在哪里搞来窗户纸和尼龙绳,真是将风筝的重量减到了极致。

为了给蝴蝶和金鱼画上颜色,我与亚军、亚青在一次沙尘暴的天气里骑车去齐庄买了红墨水,往回走的时候顶头逆风,只得将车子推回来。又有一次,大概是埋素婷爷爷那天,我居然在一个敲唐锣的老头那里买到了绿墨水,加上本有的蓝墨水,竟也将蝴蝶和金鱼画了个斑斓模样。那一年,在哑巴哥的倾力帮助下,我终于把轻巧的风筝放上了天,其时东风袅袅,群鸟嘤嘤,万绿盈野,杂花满树。四周都是暖暖的日光,于是我的心就随着那蝴蝶、金鱼一起绚烂起来。

哑巴哥大概也就制作了那两只风筝,那只蝴蝶被我在沙尘暴中放飞时,吹到了卫东门口的大杨树上,无法取下。另一只金鱼实在想不起来其下落了。一两年后,我去外村上学,也就不多理会风筝了。我上初中以后,农村集市上卖风筝的越来越多,哑巴哥实在没必要亲自动手了。再到后来,县城里的丧葬用品也越来越齐全,像招魂幡、纸偶之类应有尽有,甚至都有了家电和汽车,因此哑巴哥的技艺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哑巴哥遂不再在白事上出现,当然,没有我的极力敦促,他更不会有兴味去制作风筝。

前几年,哑巴哥得了病,不久就逝世了。他从未说过话,又悄然离去,大家很快就遗忘了他,仿佛世间从未有斯人。哑巴哥逝世后,吾乡的风筝开始升级,竟然出现了超大、超轻、超抗风的风筝。哑巴哥的兄弟书臣哥就放飞过一种老鹰风筝,通体黑色,竟有真人般大小。这老鹰的神奇在于,微风的日子升上天去亦能定格。当然,刮沙尘暴的日子也总能屹立不倒。

哑巴哥家的坟在村西口,那里豁亮空旷,又没有电线纠缠,历来都是放风筝的绝佳场所。而今每到清明前后,也有很多人在那里聚集,他们在一起放各种样式的风筝,什么蝴蝶、金鱼、蜈蚣、老鹰、蜻蜓,甚至还有飞机和卫星,只是唯独没有“八卦”了。哑巴哥家坟上有三棵杜梨树,每到放风筝的时节都会绽放一树繁花,灼灼放光,明艳得宛如烂银一般。没有沙尘的日子,众多风筝会冉冉升起,又有诸多花朵纷纷坠落。亚青每年都会去那里拍照片,而亚军看了会说,那里从来都是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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