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祜族的时间之诗

师国骞

云南哈尼族诗人哥布的叙事长诗《醒来的西隆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12),荣列云南省作家协会“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丛书”之中。初见书名,我仿佛朦胧地望见了中越边境上,盖着乳浆般云雾的西隆山,正从来临的曦光中醒来。哥布吟唱道:“那里原始森林浩瀚无边/那里是野生动物快乐的家园/世世代代的(拉祜族)苦聪人/在这里隐藏,一年又一年/在文明的外围/在人类的边缘”。

在诗的《引》中,哥布定义自己为“历史的书记员”“时间的笔记本”。他以听者身份记录当事人的讲述,再以全知视角文学化书写西隆山苦聪人(1985年归入拉祜族)步入现代文明的沧桑进程。“今天的中国诗人似乎整体丧失了总体性的精神视野,钟情于个人感受和私人经验的‘小词癖’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霍俊明语),他们朝向未来回避过去,但哥布却站到金平县者米拉祜族乡的者米河岸,谦卑地用诗句回应着滔滔汩汩的苦聪民族史。

全诗共十二章,哥布是以苦聪人李干斗的一生来入手建构大叙事的:从芭蕉棚里“兽皮的襁褓中/伸伸懒腰/蹬蹬小腿”的婴儿,到成为“西隆山最英俊的少男/少女们睡梦中的主角/让满山的动物/闻风丧胆的猎手”,再到帮助迷路的解放军战士找到42号界碑,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帮助苦聪人脱离苦海/让他们搬出深山老林/让他们定居定耕/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让他们有房住有学上/让他们过上新的生活/让他们拥有幸福日子”的号召,最后受惠于二十世纪末的“155”工程和新时代的精准扶贫,成为“西隆山最高寿的老人”,去世时“没有一丝遗憾/在临终空茫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当前时光的留恋”。其间穿插有对李干斗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女巫、老族长、解放军战士、苦聪人访问团团长、彝族瑶族傣族哈尼族壮族同胞、汉语老师、省委书记、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队长等人物事迹的叙述,多声部合奏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团结奋进的壮美乐章。

莫言说:“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讲故事实际上是在讲述中国人民、中国历史、中国生活”,哥布正是如此,他葆有宏观的民族视野,且心系个人故事的生命体验,为拉祜族作诗立传,讲好了滇南大地上的“中国故事”。这是诗人的时代使命与自觉担当,同时,其中也有海德格尔式的返乡宿命。哥布的家乡就在金平县以北的元阳县,1964年冬天,他出生在哈尼语村庄的一所火塘燠暖的蘑菇房中。17岁那年,他买到一本《现代汉语小词典》,三年后命运赐给他汉语的笔,几年后又赐给他母语的笔,陆续创作出了《母语》《遗址》《少年情思》《神圣的村庄》等双语诗集。2019年9月,他写就了这献给他的拉祜族同胞的《醒来的西隆山》。

“厄莎先做了天/做了山川河流/做了日月星辰/做了动物植物/然后栽了一棵葫芦藤/结出一个大大的葫芦/葫芦里走出一对兄妹/俩兄妹在厄莎授意下/结婚并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孩子……”这是哥布基于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对世界开端、人类起源和爱情婚配等的神话式叙事,诗中的“厄莎”是拉祜族普遍信仰的造物主天神,统帅自然界各种神灵,“俩兄妹”是拉祜族民间盛行的诞生于葫芦之中的人类祖先扎笛和娜笛,他俩结为夫妻,生下九对子女,每对长大后又生了九百个孩子,厄莎将九百人划为一个民族:拉祜族、佤族、哈尼族、汉族、白族、傣族、傈僳族、壮族、彝族。分完民族分住处,拉祜族分在山梁子,但“厄莎陶醉于/自己创造的欢乐/全然忘记了/遗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孩子/——苦聪人/忘了赐给他们食物/忘了赐给他们衣物/忘了赐给他们房屋/甚至忘了赐给他们/万能的火/千百年,千百年/他们存在于/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

哥布同时也从民族迁徙的科学角度指认了拉祜族的祖先:“其实他们来自西北高原/源于古代羌人/人称‘锅搓蛮’/曾经在丰美的草原/放牧羊群,或者/追逐狡黠的野狼”,拉祜族先民曾在西北地区的黄土高原、青海湖地带过着游牧生活,后来南迁过四川入云南的澜沧江、元江、红河下游两岸的山林栖居。从此,“他们被世界遗忘/被人类抛弃/他们是被厄莎/遗落在原始森林的的孩子”。

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被厄莎遗落的孩子,紧随哥布笔下的李干斗进入他西隆山上的卡(拉祜语中寨子的意思)。李干斗的父亲用古老的刀耕火种栽苞谷,当耕地肥力耗尽,意味着下个春天全卡的大人就将背着祖先的神牌和简易的农具家具、拉着小孩子、赶着老母猪游迁到新的耕地、居住地,“对于他们而言/大地上任何地方/都不过是临时住所/那颗流浪的心/无处安居”。由于生产方式落后,时常家无斗储,“他们把生的希望/全部交给了大山/交给了野生动植物/蕨菜、芭蕉根、山药/松鼠、野猪、小鸟/都是他们的口粮”,靠采集和狩猎作为重要的生活补充,也靠同山下人在大路边以物易物换取生活的物资工具(如李干斗的曾祖父用八只松鼠干巴换得全卡第一块打火石,他的祖父用一整头麂子干巴和一背箩名贵药材换得全卡第一杆猎枪)。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军找到了他们,在党和政府以及周边各民族同胞的帮助下,苦聪人定居定耕,发展生产,学文化、搞卫生,改变生活方式。七十年后的今天,李干斗的拉祜族村寨彻底告别了原始面貌,生活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在悠悠的苦聪简史中,哥布还讲到了三个警世故事:一个叫簸的自信的猎手,醉心于设计和布置机关、陷阱,成功讨猎了许多大型动物,最后在自己的机关旁被“有预谋的老虎”咬食得只剩残躯;一个叫扎的猎长,召集男人们拿着毒弩到动物必经的隘口围猎,却被头次担任射手的二十岁小伙瓦叭误认为草丛里的麂子射死了;“多年以后,当瓦叭逐渐从内心深深的愧疚中走出/正在成为一个/声誉日隆的猎手/几乎与扎的辞世方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瓦叭身中的是猎枪的独头子弹”。这些猎手的劫数在哥布看来是必然的,正如他已清醒地反思道:“我在歌颂猎手的时候/可能也在歌颂血腥”,内蕴朴素的真理:若人类丢弃生态良心,大自然必将奉辞罚罪。

同样朴素的,是哥布诗歌的语言。“有时,几天没有进食/他们在芭蕉叶的棚子里/烤火或者发呆/躺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着空旷的远山/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被人遗忘的深山/煎熬”,寥寥几笔就写出了苦聪人缺粮的窘况,及其精神更大的困境,此类简健的口语几乎遍满全诗。

更为令人欣忭的,是他诗句中绵长的回甘。当其他诗人们忙于去驯服意象、修辞、意义等时,哥布还注意到了声音,“诗人不谙声音之道,或许是当代读者于新诗不亲的主要原因吧”(江弱水语)。“传说他们从葫芦里出来/是天神厄莎的孩子/其实他们是古羌的后裔/从遥远的西北向南迁徙/操着古老的彝语支话语/守着祖传的神圣的姓氏/不知什么原因/也不记得什么时日/也许是无心/或者是有意/人类把自己的兄弟/遗忘在了茫茫的森林里”。基于对第二语言的语感(他的母语是哈尼语),哥布用精巧的脚韵使诗更有了歌韵,“i”声不绝,伴随着声带颤动,多么像苦聪人世代跌宕、流离、漫漶的心灵。

哥布还运用了其他的声音设置,比如那个在诗中常常扬歌的女巫莫奔:“慈祥的老族长啊/智慧的老族长/您是厄莎的化身/您是神的仆人/您让大树枝叶繁茂/您让苦聪子孙繁衍……”显性的句式重复,隐性的节奏萦回,神灵的使者在温美的旋律中抒情。

“他的大部份作品都写得相当朴实、透明、语言的无蔽性令我对久已熟悉的汉语产生陌生感,汉语在一种哥布式的新鲜中重现它最初的面目”,这是于坚对哥布诗歌的夸赞,我深有共鸣。

哥布站在诚实庄重的语言之川,用心用情用功记录西隆山的“醒来”,做拉祜族同胞从原始农耕时代迈入现代生活的时间代笔人,书写出了拉祜族波澜壮阔的时间之诗,深刻揭示了党和国家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关爱。在当前云南省扎实推进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建设的伟业中,哥布正用此诗传递着民族团结的进步理念,像那朵西隆山岗上盛放的玉荷花,是春天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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