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童年是从春天开始的。

阳光暖洋洋的,那颜色黄得炫目,照得直让人迷糊和犯困。风从南山吹来,带着清幽的松脂香,鲜嫩的青草味儿,还有新土的甜腥气。南河沟儿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涨得满满的,并漫上沟帮,在我家菜园边哗哗地流。院子已经不再泥泞得下不去脚了,有屋地大的一块已经干燥成亮黄色,上面用炭火棍儿画上了方格,那是妹妹她们一帮小丫头踢口袋和跳格子用的。这会儿她们玩的正是踢口袋,就跟赢房子赢地似的,戗戗得满脸通红,直淌鼻涕;这边我一瞪眼,她们立即就蔫了下来,再玩上一小会儿,便悻悻散去。

现在院子里空空的,只有我。我坐在一块平面石头上,两手插在袄袖里,在等趴在鸡窝里的芦花小母鸡生出它的蛋。

早晨一起来,母亲就说,那只该死的小芦花母鸡,刚开裆就跑别人家鸡窝里下蛋,你们给我看住!没人应声。吃完早饭,母亲来到鸡架边,我看见她蹲在那里,把鸡门打开一条缝儿,然后就跟过筛子似的,一只一只地往出放小鸡,直到最后才把那只芦花小母鸡擒住。母亲揪着它的翅膀根儿,恶狠狠地掏摸了一遍它的屁股,随手把它按进鸡架上一个柳条编的鸡窝,并在窝口罩上一片破渔网。母亲转过身来,说,今儿你们谁给我看住它,这只蛋不算,我另外再加俩。妹妹嗷地叫了一声,立即撵走前来要和她玩的一帮小丫头,然后就坐在鸡架对面这块石头上。可只坐了半袋烟工夫,不知是谁叫了她一声,她抬屁股就走了,一走就没了影儿。然后我就把这份差事接了过来。

我看见鸡窝里的芦花小母鸡由趴改成蹲,又由蹲改回趴,就像肚子疼,尾巴还直抖,心想,小鸡下蛋也不容易呀。可它一直没作为,而且还拿眼珠直瞄我,贼溜溜的。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好悬没上它的当,它这是在假装,骗我,或者就是大人说的心怀鬼胎或做贼心虚呢。我使劲地盯着它:看你能憋到啥时候。我热了,解了棉袄纽襻,敞开怀;我有些犯困,站起来走了两圈。芦花小母鸡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多想听到它发出的一串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啊,只要它开头,那声音一准儿就会被接下去,然后变成一片。在这样的声音里,南大甸子里的柳毛狗狗就会钻出来啦!那绵延着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南大甸子,一墩墩一片片的柳毛条,由冬天阴沉着的铁青的脸,开始一点点泛起血色并露出笑模样,它们的腰身开始柔韧起来,皮肤由青灰变作浅灰,浅灰转成淡绿,淡绿再变成青绿。再刮上一夜东南风,那上面立即就会鼓出一粒粒肉芽状的小骨朵儿,再过三五天就会爆出灰色的小毛毛狗来,实心的小绒球,有半个小指肚大小。

这时就可以做柳笛了。挑一根不粗不细、直溜溜的折了——太粗我们手指捻不动,做好嘴也吹不动;弯的抽柳芯时外皮容易被划破。再说,有那么多标锛儿溜直的,谁还要弯的呀。大头垫在屁股底下,从小头开始,用两只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六个指肚,必要时才会用上小手指、无名指,以及两只手掌。先捻,再拧,要一点一点的,否则毛球部分外皮会被里面柳芯上的小凸起硌破。直至外皮和柳芯分离,从大头捏住芯子顶端,一拽,就跟拔葱似的,一根白嫩嫩光溜溜的柳芯就出来啦!将圆筒似的柳皮切成或长或短的一段段,一端用刀刃轻轻刮去半厘米宽的硬皮,顿时露出鹅黄的嫩皮来,这是箍嘴,真的就像两瓣新鲜的小嘴呢。这样,一支柳笛就做成了。把箍嘴噙在嘴里一吹,然后——就在这或长或短或亮或沉的柳笛声里,伴着溪流的淙淙声,小母鸡们生完蛋邀功请赏的咯哒声,春天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来啦!

可眼下,被我监视的芦花小母鸡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们相互对望,目光充满敌意,彼此都深感厌倦。

我望着一股不知什么时候流到我家门前的水,心想,我该筑起一个堤,把水截住,说不定在里面会抓到小鱼呢。这个想法顿时鼓舞了我,让我困意顿消。我立即离开石头,拿过杵在墙根儿的一把铁锹,行动起来。不一会儿,我看见那水徐徐地朝我家院子里爬上来,这可不行,淹了那片方格妹妹会哭的。于是我拎着锹赶紧来到水的上游,重另开始筑堤。水越蓄越多,用锹端来的泥和石块总是不够用,我干出一身大汗。水暂时被挡住了。我就像干了一件漂亮的大事儿,仿佛母亲的夸奖正在前面等我,我快活又紧张,手心都沁出了汗。

突然,响起两声嘹亮的咯咯哒咯咯哒,我回头,看见母亲一把推开屋门奔了出来,随即传出母亲的怒斥:你干啥呢?我问你,你把鸡给我看哪去啦?

那时,我的水泡已初具规模,我留恋地瞥了它一眼,不得不与之告别。我知道我亲手筑的那堤一会儿就将垮掉;我也知道那两声急促、慌乱的声音出自我家那只芦花小母鸡。可我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逃出那罩着网的鸡窝,这会儿生完蛋又是从谁家鸡窝里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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