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日头明显变长了。

已经到了下午5点钟，天光还是透亮的，西斜的太阳与薄云叠在一起，昏黄里于是又掺进了些淡淡的紫粉色。风里再没有一点凛冽了，尽是温和的暖意。秦海璐就在这样的光景里等待着。

我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她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她就蜷在沙发椅里对窗而坐。窗外有一棵玉兰树，已经开得繁盛了，一树白雪。再远处还有一棵松树，独株矗立，脱颖而出。剩下的，便是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的鸟鸣声。

我风尘仆仆的抵达显然扰了这份清宁。我来迟了，因为车只能停在山脚下，我须得徒步走上来，脚力不逮，走得久了些。再加上平日里疏于运动，颇有狼狈。

“要是让我这么爬山，估计你现在就会看到一只贵宾犬，耷拉了个舌头！”秦海璐自己开起自己的玩笑，继而朗声大笑，笑到脖子都微微朝后仰起来。她毫无斗志地坦陈：“我体能没问题，但是真的我不太喜欢运动。 小时候动得太多了，所以基本上现在就是趴窝。 ”家里的沙发能被她“趴”得一边高一边低，“我总坐的那一边，已经凹出一个坑了。 ”她心无挂碍，丝毫不为自己的这一点点“惰性”而感到愧疚。 “不会（愧疚），特别不会，因为我小时候实在是动得太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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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戏的日子

小时候——那应该是一段于常理来说灰暗难熬的日子，但现在秦海璐复想起时，却绝不愿意多言苦楚。

秦海璐是学京剧出身，基本功是从12岁起就积累下来的，工刀马旦。那时的训练量随随便便就是一天要打200个飞脚。她没含糊过，也是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很多事，不面对是不可能的。横竖是要打200个飞脚，打完通常要2个小时—— “非常惨烈的2个小时”——不做完，这一天就过不去，那么不如趁早做，早做完早安生。

“我如果是等到晚上6点再打这200个飞脚，那我从早上6点起床到晚上6点这12个小时，我过得都不开心，因为我会一直惦记着这200个飞脚、这惨烈的2个小时还没有过去。所以我会选择早晨6点到8点，先把这惨烈的2个小时过完，后边这一天，我就能开开心心该干吗干吗。” 生活中的“惨烈”，正如这样的“打飞脚”功课，时时显现，不会消失，就那样不由分说地绵延在我们四周，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对我们下达着命令。 有的人会选择逃避应对这些残酷的考验，秦海璐则不会。

“你逃得掉吗？ ”她反问我，“如果注定是逃不掉的，只是延长了要去面对的时间，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面对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能够明白，面对了之后才有机会可以开始不残酷的时候，你会选择，先残酷了再说。 ”言必，她的嘴角边漾出一豆酒窝。

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里，秦海璐有过很多次如上一般地，以“反问”作为回答，来应对我的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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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让别人去控制我？”

“输赢真的那么重要的吗？”

“你觉得我现在有后悔的理由吗？”

“我做错了又能怎么样呢，可以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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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反问不带任何攻击性，也通通不是青涩的嘴硬，是她面对一系列疑问时天然的反应。我好奇她的这些反问为何会来得如此直接而不假思索。

“因为这是我经常会跟自己对话的事情。”她表面上的散漫和潇洒，实则是靠勤奋的“自我悔悟”支撑起来的。“悔悟”，她用了这个词，很重，“是的，我走了很多弯路，（你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真的会后悔，但是后悔有用吗？那再见吧，翻一篇。”

又有小鸟的啾啾声响起来了。这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因为有秦海璐在对面，我忽而觉得天气仿佛入了夏似的，那么热腾腾的；又像暴雨倾盆，彻彻底底的爽快。

◉ 香山公园的长椅上，秦海璐看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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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自己能掌控的

之前两个月，我们所有人一道经历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初春。与所有人一样，2020年的起始，秦海璐在漫长的“静止”中，得到了一段闲适的生活。

她先是收获了整整一个月的好睡眠，“每天睡十七八个小时，整整睡了一个月。”仿佛是身体自己嗷嗷待哺地呼唤说，她需要一场彻底的休整，以弥补早前许多许多年的缺失。“对于我们这种工作来讲，常年离家，常年的疲惫可能造成了一个很大的心力交瘁。”

这段集中补眠于是让她在身体和精神上得到了双份的休憩，而“醒 来”之后的“无所事事”对她来讲又是另外一种新鲜的体验。

“首先……”秦海璐郑重地为自己正名，“我从来不担心这些所谓的无所事事。”她不太害怕没事做。在现实层面，她的欲壑也没有那么难填。“我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我有的时候吃个泡面都觉得特别满足。如果能再加个蛋，就圆满了！如果这个面是能够用锅煮的，那就上天了！”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阵扑面的大笑。

能有机会在事业正当打的时候，过上一阵被家务事填满的日子，秦海璐觉得挺难得的。她开始发觉，人在家中坐，“满眼都是活”。“我会发现我三年前从剧组拿回来的行李箱还都没有拆过，然后终于有时间可以一点一点地细分、归类，把整个家从上到下地重新收拾一下……连我们家阿姨都说了，说女主人终于开始整理东西了。”秦海璐开始意识到自己“变” 了。“原来每个人都有能力，把自己原本以为不擅长的事做好，只要你有时间和心情去做。”

第一次烤云朵舒芙蕾，秦海璐“失败”了，“主要是因为我打蛋清的时间不够，虽然它最初是立起来的，但放到烤箱里面之后没多一会儿，自己塌掉了，就变成了蛋饼。”她翻出当时的照片给我看，不掩其羞赧。好在儿子懂事，这一团“塌陷了的”、没有成型的蛋糕端出来，他还是吃了个精光，一边吃一边还不住感叹美味。“他说，妈妈这个味道还是不错的，下一 次一定会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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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鼓励别人，不是孩子天生的意识，而是对大人的一种效仿。“因为我就是那么鼓励他的……果然父母是孩子的最好的老师。”给家人做一餐饭，看着他们呼噜呼噜地吃光光，这种幸福感，过去秦海璐没体会过，现在都拥有了。

这成就感不同于过去通过工作、表演得到认可的滋味。“工作之后，你会觉得你付出了，你对得起你的职业、对得起你身边的这些人了，你尽力了，就好了，我不强求（结果如何）。”但与家人相处得到的满足，来自于——“他们是你最亲的人，而你被他们需要。”

秦海璐不敢保证自己会在这个状态里沉浸多久的时间，甚或有一天会完全回归家庭？她不知道。她从来不做太长远的规划，“走一天看一天”，因为从小就知道“计划不如变化快”，想太远，也是徒劳。她称自己最吸引老公的地方还是她在事业上、专业上，有独到的见解，两人有精神上的共识，“我相信如果他是真的爱我的话，他不会让我去丢掉我自己， 让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个女人的自信的磊落，于是就沁在这段浅浅的言说里。经过多年的磨砺，秦海璐能在一片云淡风轻里，保存着自己独立的思辨和感知力。

而在被世事捆住手脚的日子里，她毫无憋闷之感，这让人不由得想起阿兰 · 德波顿曾经在《旅行的艺术》中写到过的观点，大抵是说，一个人总是不快乐的根源，或许就是因为他没办法好好在一间屋子里待着。

◉ 在香山饭店，秦海璐注视着窗外的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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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旅行

关于“旅行”，秦海璐有自己的见解。

“我始终对旅行有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理解，我觉得心的旅行很重要，而不是身的旅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身的旅行其实是为了什么？”她抛出一个问题给我。

“为了逃？”

“对，很多人是为了逃，但是逃的是什么，逃的是心还是什么？缓解内心的压力吗还是什么？家庭的束缚、工作的压力……所有这些真的可以因为一次身的旅行而改变吗？靠外来的新鲜事物来掩盖你内心所谓的纠结、挣扎、压力，但是它真的被洗涤了吗？不是，它反而被 压得更低了。 这是一个很笨的方法， 靠外界新的、视觉的冲击力去缓解你现有的紧张，这真的可能是一种逃避，但未见得真的就解决了你内心的问题。”

秦海璐是一个从小就四处奔波游走的人，所以她更明白——“身的旅行无用”。

“如果你需要得到一些改变，不用身的旅行，你做一次心的旅行就可以。如何做呢？它是一个心境，如果你可以做到你的心可以放松，可以洗涤自己的话，其实人到底是在屋子里还是在屋子外，还是在千里之外，都没有区别。”

相较于跑到几千公里外的一片海滩上、一座精美别致的房子里去避开现实，她更信奉和一个知交朋友、甚至就是和自己，在一处幽室静静对话，启迪彼此。或是干脆闷头热烈地投入生活中，体验、放飞、思考、沉默着都好。

反正人生是自己的，她不需要跟别的不相干的人多做解释。回头细想过往的岁月，秦海璐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态度。不骗自己，不逼自己，不一叶障目，亦不自欺欺人。

◉ 京剧演员

2001年她拿到香港电影金像奖之后，就有好莱坞电影公司来找她，让她练好英语，请她去美国发展。这场合作谈了三个月，秦海璐从头到尾的态度都是拒绝。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强迫自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小到大都在陌生的地方生长，不想这样的经历再来一次。”

“你要选择走自己的路，还是走别人为你选择的路？”在这样的课题面前，她决然地依着自己的本能要前者，甚至不愿意计算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得失。她入行之后第一个经纪人文隽先生是行内有名的监制，因为见过监制全知全能的状态，秦海璐也心生了想要做一个好监制的念头，也真的在后来近20年的职业生涯里不断学习充实着自己。

我不由得问：“如果当初你学了英语去了好莱坞，说不定就有机会可以监制一个国际团队了呀！”

“我为什么要去好莱坞？当监制虽然是我的理想，但是当不当监制真的很重要吗？并没有那么重要。”面对这样的激发，秦海璐的回应依然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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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所谓的人生目标，并不应该成为一个人存在着的全部的理由。 现今独立运营工作室的她也会掌握自己的节奏，活得清醒明白。 “你也一定听到过很多人说，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奋斗，却又一直不快乐吧。 因为他们想要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他们真的想要的，只是因为别人有了，他们就觉得自己也应该有。 ”

一个不想去争抢的人，最后，秦海璐这样总结自己。

摄影：木一

撰文：吕彦妮

造型：MegaMengMeng大萌萌

监制/编辑：Miya Tao

封面服装：Brunello Cucinelli

化妆：王奕忱（On Time）

发型：贺志国

制片：周亦然

场地：闫凤旗

摄影助理：刘瑞

京剧演员：郭瑞娜

京剧造型：姚亲朋

修图：董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