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档案|蒋蓝:沈从文在内江(中)

身边档案|蒋蓝:沈从文在内江(上)

文/蒋蓝

山鸟悟禅机

在沈从文眼里,“纳鞋底的婆婆、池边抽着叶子烟、拿着细竹竿钓鱼的老汉……都是淳朴村民。身为土改工作队成员,必须深入到村民中去,倾听他们的心声。

高华仲打听到个别见过沈从文的老人。我对此颇有疑虑,在农民印象里,沈从文其貌不扬,说话极少,关键不是领导。几十年之后何来印象?1920年出生的叶章群老人是退休教师,住在双才镇。60多年前他曾作为当地的文教(相当于现在的村组干部),多次为沈从文送土改资料,与沈从文有多面之缘:“沈从文先生个子不算高,话不多,但为人亲切和蔼,爱用红萝卜、白萝卜煮成汁,当茶水喝。”高华仲又带我去见双才村4组村民高荣德,这位已逾越90岁的老者,是高华仲的叔父,穿一件黏有黄泥的黑呢大衣,他承认,自己曾听本地人说过作家沈从文在他们家的老糖房里住过,虽未亲眼见到本人,但听说“(沈从文)来参加土改,为人很公正。”

在沈从文居住的房子背后,是一座不高的山,那是有很多松柏、柑橘树,一条直达山顶堰塘的小路旁,黄鼠狼、松鼠、野兔、山鸡、毛狗不时出没。与山头正对的是另一座大小仿佛的小山包,两山山脊之间有小道相连。这一线成为沈从文散步的必经之路。旧时对面山头建有一座观音小庙,山门的对联是“神恩浩荡迎接蓬山神脉,庙貌巍峨远观圣水河清”。现在居住在重建小庙里的是吴大权、邱翠仙夫妇对我回忆:老庙子毁于土改时期……

在乡村特殊的气息里,沈从文认同这种气息,与山野、与村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尤其注意到孩子的生活:“特别是孩子们,多瘦弱,死亡率一定相当高……孩子们极聪明,很乖,长得也好看。”(《沈从文全集》19卷,北岳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

“路上常和一些本地小孩碰头,他们大多是背了个小背篓,手中拿把镰刀,到各处去割草,喂兔儿……读不成书,可是已必须每天参加生产。”(《沈从文全集》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页)

他抓取细节的功夫仍是那样出众:“在田坎路,一次迎面碰上一个年仅5岁、挑着竹箕去捡狗屎的小孩……小孩子四五岁即挑了小撮箕山上到处捡狗屎……很多孩子都一头白疥癞。都很聪明,但是生活实在贫困。”(《沈从文全集》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

孩子“见了我们也称‘土改同志’,知道是毛主席派来帮穷人翻身的……”

“土改同志”是寂寞的,但唯有在寂寞里,他才有机会在充满泥土芳香的小路上,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回到那个梦中的糖房去……

鸟是空山的大师。鸟儿也是空山的人民。

“晚饭后,独自出去走走,到屋后高处悬壁上去,四野丘陵连亘,到处是褐色和淡绿色甘蔗林相间相映,空气透明,潮润,真是一片锦绣河山!”“房子前的水田杂树,特别是小竹林,都和电影或戏剧背景一样,在透明潮润空气中萧疏疏的……”沈从文眼中的内江农村,虽然不同于他的苗乡沅水,也有别于他曾生活8年的云南。他认为内江充满灵气,甚至早晨起床听到的鸟叫声,也被他称作“山鸟悟禅机”。

“恨别鸟惊心”的余绪是,一个人从芙蓉花大面积跌落的风雨空隙里,看见乱飞的鸟儿,再一次像菊花那样飞起,站在了蜀国芙蓉的枝头。凝露为霜,霜如银。在晨光下变成了一滴一滴的时光残液,从容自瓦楞落下。夜露滴落的声音,将鸟鸣溅湿,鸟鸣翠绿而蓬松,如山野的万竿修簧,也如西王母的发饰。方才知道,夜露流过的方式与姿势,与雨完全不同。

所谓“禅机”,看来在现实里并不存在。

12月份,川南冷雨乱飞。沈从文给作家、教育家、北京大学教授杨振声写信:

今甫先生:我到四川已七十天,到的是出甘蔗糖的内江县。在船上时尚见到杨起等,一离重庆即不再见,大致分过川东去了。我们这里属川南,离自流井只百多里,离成都只二百里,从重庆到成都铁路已达内江。将来返重庆时,大致是坐车回去的。工作已到第三段落,每天有斗争,地方竹子林极多,地主多缚于竹子林间。因经过减租退押,经过小土改,地主多穿得比贫农还破烂,不易看出过去贫富对照情况。惟真正重重剥削制,这里实比任何地方还严重,因地主多兼作糖房主、保甲、国民党、会道门头子、青帮领袖,特别是在抗日时代拉壮丁事,地主劣绅兼乡保长的,作恶多极。老太太申诉时,十年前事无不道及,加之川人长于词辩,说理极感人。人家住处多真正三家村,居多且只一家,背岩向阳,竹林围绕(到处具石涛画意)。我们工作地且在一荒废堡垒下村子中,自然景物极温静,人却在历史中而动,对照下格外动人。斗争场子在堡下一个糖房晒蔗皮斜坡间,一片灰白色,农民多着蓝布衫子,白头巾,白围裙,堡子在阳光下绿色淡淡的,天云灰中透蓝,大家坐到高处,看群众中小红旗飘飘从田埂间来去,感人得很。下乡别的不太困难,只是胃不济事的要考虑。如吃的能对付,所见所学,对一个人得益实在太多。特别是思想改造、群众路线、人民翻身、毛泽东思想等等问题,从实践学习中,得益太多。农民问题以至于有关土改文学,以教书言,不身临其境,说亦说不透彻也。我在此心脏不大好,胃也不大好,每晚必痛醒,大致饭菜中不离辣子酱,或有关系。希望不至于和佩弦(朱自清)同病。同来的多廿卅少壮,因此不大能理解一个人胃会被四川之特有豆瓣酱弄倒事。地方出糖,本地人实不能吃糖。出橘子,只五百一斤。出猪肉,二小时可作红烧,三千一斤。晚上燃灯用菜油,却过六千一斤。到处有竹林,田地过冬亦一片绿芜照眼。工作大致年底可告一段落,主要任务必可作完,新二月可返京。闻兆和说,学校催搬住处,如未能有住处,盼为商……(《沈从文全集》十九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9—300页)

沈从文提到的“地主多兼作糖房主”,应该就是以“高百万”为代表的人物。他散步偶然在竹林里的发现,记录了那个特殊时代“榨浮财”的手段。

1952年12月28日,沈从文在土改工作队度过了50岁生日,当日他是如何度过这一个重要生日的?无从得知。他在镇上参加了一场批斗恶霸地主的五千人大会,回来后给儿子写信,说轰轰烈烈过去后,“山道上敲锣打鼓”,“反而给人一种异常沉寂感。”原来发生在土地上的一切残忍,流血,喧嚣,总归“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这是“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的亘古真实。沈从文进而指出:“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

这一封信表达出来的情感与心性,与致杨振声信中表达的那种急于活学活用的昂扬,呈现出陡然之变。

如此说来,一个人表情上、语气上的“虔诚”未必具有实质意义,置身疾风暴雨之下,固有的温柔恭俭良全然都成为了累赘。但不管如何,一个人相信过的东西,因为没有背叛过自己,那么自己就只好相信下去。比如尊严,那就只能放弃一切去捍卫。

钱钟书说:“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走在同一条山道上,我似乎看到了那个踽踽独行的、未老先衰的身影。

一个人的身影,光从身后投向前方与光从身前投往背后,意义完全不同。从旁观者角度而言,光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向身后,他就是光之子,光反而成为了他的群众。反之,一个人剬踩着自己的影子独行,背光逆行,影子就成为了他逸出阵营的证据。

50岁生日过去了,紧接着,春节来了。

1952年1月29日,沈从文的一封家书中提到:“在小乡场上区公所里,我和二十来位年轻工作干部把年过了,真是个离奇的年。”“这个年我本意是到砦子上一个农家过的,一定更有意义。因为这几天喉痛咳嗽,砦子上用水极不方便,就只好放弃了。”沈从文在家书中解释了原因,那里只有一口水井,提水也费力。之后,他还到乡场上看内江村民过年,描绘了一幅川南人过年的场景:“乡下人都追来办年货……卖鱼的却换了些橘子、米糖回去。到了午后,百十户铺子都关上铺门,大街上就已冷清清的了……每家都在办年夜饭,且有几户军属,柴门边贴有毛主席和总司令像……”

大年初一,沈从文还和当地群众去扫墓(今双才烈士陵园),祭奠牺牲的解放军战士和干部:“各村群众到时都来了,垒土到坟上去,还扎了白纸花……大家绕着那一长列坟转圈子,有个洋鼓声音哑哑的,锣也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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