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二零年，一场瘟疫把全世界折磨得面黄肌瘦，就在那一年，我和数十亿人一样，躲在家里坐地日行八万里，只求让自己的生命再苟延残喘个七八十年。我时常沏一杯茶便坐在窗前浮想联翩，甚至忘掉了睡眠，一直在思考如何为全人类的幸福作贡献，到头来却连村口用来封锁道路的水泥柱子都迈不过去，懊恼之余便也释然了——像我这样的百无一用之徒，不出去为人类添乱便是大造化了。
我从院子里的老枣树下挖出一坛埋了三年的绍兴红，对着春风自斟自饮。其实这些酒是在我女儿出生那年埋下的，总共埋了三坛，准备十二年后女儿及笄之礼时宴请宾朋，怎奈酒瘾终究战胜了我一向自诩的伟大父爱，虽然我只偷喝了一坛，但还是一边喝一边暗暗做好了十二年后被女儿指着鼻子臭骂的准备。
酒过三巡，恍恍惚惚中居然看到眼前出现一本线装古书，书名用篆体标注，隐约看到“宣室集拾遗”几个字，信手翻开一页，粗粗一读，竟是白话新语，虽荒诞不经，倒也趣味横生，现将《西翁》一章呓语复述，聊作谈资。
书曰：大梦元年，东礼村有一孝子名淳良，淳良父亲久卧病床不起，淳良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脑电图心电图核磁共振做了一轮又一轮，专家会诊无数次，父亲病情依然毫无减轻。父亲病情说来也甚是古怪，脑袋每日滚烫似火，脖子以下却冰冷异常，热汤水灌下不到半刻，嘴里便会吐出冰块数颗，且久久不融，众三甲医师判定，大去之期要到了。
孝子淳良立下宏愿，倘有人能医治好父亲的病,必倾其家产谢之。村中一屠户闻之，自告奋勇前来医病，淳良酒肉招待。
酒过三巡，屠户道：“据我多年开胸破膛的经验，你爹之病，病在膏肓之侧，心肺之旁。”
淳良将信将疑。
屠户又道：“你爹脖子以下寒气袭人，乃是心火不足之症，心火不足乃是年轻时为利欲所熏过甚，血气拥堵所致。”
淳良略略皱眉，他的父亲年轻时确实精明非常，他的发迹来自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那时农人们颗粒无收，食不果腹，在黑市倒卖粮食的淳良父亲趁机哄抬物价，大发其财，创下了自己的一片基业。
“那该如何医治是好?还请明示。”淳良问屠户道。
“我早年在南海琼岛杀猪时听说过一个道理”屠户道，“叫‘医者，意也’，也就是说，五脏六腑哪里出了症状，就吃些对应的吃食，指定有效。”
于是，屠户从褡裢袋里掏出一只鲜红猪心，嘱咐淳良将其投入锅中，八碗水熬至三碗，连肉带汤喂将进去，必有疗效。
淳良照做，一碗猪心汤未尽，父亲竟手脚温热了许多。淳良赶忙重金酬谢屠户，并恭恭敬敬打发其去。此后，每日一碗猪心汤，十余日后，父亲依然只是手脚温热，其他则并无起色，遂再请屠户。
屠户悄然道：“医者意也，猪心补人，聊供温存，人心补人，必立竿有影，倘是活人心，药到病除可期矣。”
淳良大骇，悻悻然而去。本欲猪心汤继续维持，奈何此时时气不好，瘟疫横行，十村之猪倒有八村暴毙于圈舍，猪心实在难以供济，淳良心急如焚。
忽一日从微信闻得村西城隍庙香火甚灵验，淳良于是匆忙前往，虔诚求祷。
归来途中见一老翁独坐路旁，淳良素爱悯老，于是上前搭讪。老翁自述为西野村鳏独之人，今已八十有二，人称“西翁”，淳良见其双眼白内障，左股肌肉萎缩，行动多有不便，于是将随身所带财物倾囊相授。西翁拒之，道：“我本无妻无子女之人，今又苦病缠身，信步摸索到此，只为寻一良辰，自挂东南枝而去，了断这尘世牵挂，要你钱财作甚。”
淳良先是悯然，后忽眼前一亮：人生一世，无论繁华与冷清，庸碌碌而去岂不可惜，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舍肉相救，岂不更是大大功德一件。遂将心中所想具告之西翁。
西翁听闻淳良之请求，欣然同意。
淳良大喜，延请西翁还家，大筵招待之。西翁大快朵颐，纵情酣饮，雾茫色的眼眸竟闪出了点点光亮。西翁自述此生遭际，早年行走江湖，中年遁入空门，老了老了却又忍不住混迹红尘，此时只恨自己这身皮囊不能早早脱去，换他个来生四途八稳，荣华富贵。
淳良见西翁酒意渐浓，于是悄悄遣人去请屠户。屠户携剜心刀而来，刀锋凌厉，白光闪烁。西翁微见之，用手轻轻抚摸刀身，兴奋大呼屠户之屠技有当年庖丁之遗风，屠户甚喜。
西翁沐浴，更衣，少许，自行从别院归来，端坐院中蒲团之上，只等屠户以酒唾刀而攮。
忽微见院中有一破旧脚蹬三轮车。西翁道：“我中年苦参《金刚经》，不忍将半生所悟之理废弃，且帮我拿黄纸檀笔，摸索记之，尔等必答应我七七四十九天后再行参看。”淳良恭敬接过，放入衣袖，允之。
西翁又道：“我早年亦学过岐黄之术，心为阳中之阳，五脏六腑之大主，必在其阳气甚足，血脉甚旺时用之，疗效方能甚好。”于是要求稍锻炼之。
西翁在院中摸索爬骑三轮车数圈，忽大喝一声：“呔!”，便从胸口掏出一鲜血淋漓的心脏，随手抛向堂屋之内。
淳良与屠户大骇，于是忙起身入屋察看。心脏正砸在淳良父亲面门之上，鲜血堵住口鼻，其父轻嗽数声，早已呜呼哀哉了。
屠户拈起心脏，定睛看去，盖猪心也。
淳良从衣袖中掏出黄纸，打开细看，其上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二三子欲取我心，岂可得哉?
待寻西翁所在，已并三轮车杳然不知所踪也……
还记得那时候，一梦醒来，隐隐发觉这一轮回的故事似乎在哪里看过，在哪里看过呢?我信手点亮手机屏幕，满眼都是“不肖子孙，带病回村”的宣传标语，我心里一阵发慌，一下子就把刚刚做过的白日梦完全丢开了。我开始担心起十二年后被女儿指着鼻子臭骂的事情了。
而此时，我正在女儿及笄典礼上被指着鼻子臭骂到语无伦次……
（2020年4月4日夜 梦作于济宁）
作者简介：
楚遵星，男，笔名楚星，山东嘉祥人，1989年出生，现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大运河文学》编辑部成员，曾在多家报纸、文学公众号发表文章，在各种征文比赛中曾多次获奖，曾在《美文》《任城文艺》《大运河文学》等多家杂志发表过作品，代表作中篇小说《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