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日、俄何以在东北亚碰撞?

《日俄战争》,1929年曾由商务印书馆作为“万有文库”之一种出版,这本小册子是历史学家吕思勉关于中国近代史的文字中极少正式出版的,也是其历史著述中不多见的对某一历史事件的完整铺叙。关于这场在中国土地上发生的外国战争,吕思勉对其背景、起因、过程、影响、与中国关系的阐述和分析,无不体现史学大家的眼光和功力。今天,我们就先来领略一下吕先生对日俄战前东北亚形势的议论和剖析。

吕思勉

甚矣哉,近世西力东渐之局之可畏也。虽以亚洲东北,素与世界风云隔绝之地,而亦遂无一片干净土也。

所谓亚洲东北之地者何也?曰:我国之关东三省,及割界俄国之阿穆尔、东海滨两省,及朝鲜、日本是也。此一区域也:其在大陆,则西以内兴安岭与蒙古为界,西北以雅布诺威、斯塔诺威与西伯利亚为界,与沙碛不毛及穷朔苦寒之地,截然画分。然其地气候,亦颇偏于寒;又山岭崎岖,交通不便;其附近文明繁盛之乡,厥惟中国内地;而自此区入中国内地,惟山海关一道,自昔通行;其自黑、吉经蒙古东部入内地之道,虽平坦,然为游牧种人所荐居,由之者不多也。(《魏书·勿吉传》:使者乙力支,溯难河而上;至太沵河,南出陆行;度洛孤水,从契丹西界达和龙。即此道也。难河,今松花江、洮儿河间之嫩江。太沵河,即洮儿河。洛孤水,今老哈河。和龙,今朝阳也。)职是故,此区之人,遂不获多与中原之文化相接触;而我国对此区域,亦有鞭长莫及之势焉。此区域之近海者,有三大半岛及五大岛,然堪察加及库页,北土,亦偏于北。朝鲜、日本,虽因海道之往来,与我接触较易,然在远洋交通未发达之世,航行大海,究与航行河川及沿岸不同。故其与我之关系虽较多,究亦不能十分亲密也。

明思宗崇祯十六年(1643),俄人始逾外兴安岭而南,自黑龙江入海。旋筑雅克萨(顺治七年﹝1650﹞。)及尼布楚,(顺治十年﹝1653﹞。)屡侵满洲。清圣祖既定三藩,举兵征之。是时俄人在东方之势力,尚极微薄,乃介荷兰与我议和,圣祖许之,于是有康熙二十八年(1689)尼布楚之约。举外兴安岭以南之地,悉归之我。(俄人之据雅克萨也,复于其河口筑阿勒巴金城。遂顺流东进,过松花江口,至乌苏里江口,建哈巴罗甫喀。乌苏里江口之部落,有乞援于宁古塔者,宁古塔都统,以兵至黑龙江岸,攻俄塞,为俄将喀巴罗所败。喀巴罗恐清兵再至,乃弃哈巴罗甫喀,而筑布拉郭威什臣斯克,使斯特巴诺守之。顺治十五年﹝1658﹞,宁古塔都统沙尔瑚达与战于松花江、呼尔哈河之间,斯特巴诺败死,残众走尼布楚及雅库次克。波兰人智尔尼哥斯克者,以罪窜西伯利亚。康熙四年,即西历1665年,募兵,复占阿勒巴金。二十四年,即西历1685年,圣祖乃命都统彭春,以水军5000,陆军1万攻克之,毁其城。俄将图尔伯青复据其地。明年,瑷珲将军萨布素以兵8000围之。垂克,而俄帝大彼得介荷兰与中国议和。请先释雅克萨之围,圣祖许之,兵乃解。此清俄战事之大略也。)然俄人侵略之心,未尝以此而遂已也。迨尼古拉一世立,多放犯罪贵族于西伯利亚,而恢复黑龙江之议遂盛。(尼古拉一世,立于道光五年﹝1825﹞。《尼布楚条约》之成,俄人以为出于迫胁。因我国是时,盛陈兵卫,以为使臣之援助也。)道光二十七年(1847),尼古拉一世以穆拉维约夫为东部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以为开发西伯利亚,必借黑龙江,命一中将航行,始知库页之为岛。俄人前此,误以库页为半岛,则欲入黑龙江,必航鄂霍次克海;而鄂霍次克海冰期甚长,颇觉不便;至是则有鞑靼海峡可航,黑龙江之价值大增,侵略之心益亟。始筑尼科来伊佛斯克,占德喀斯勒湾。遂南下据库页岛。咸丰四年(1854),英、法助土,与俄开战。穆拉维约夫借口防英、法,多自黑龙江运兵械。中国不能阻。明年,尼古拉一世卒,亚历山大二世立,畀穆拉维约夫以与我画界全权。会我广东人民与英龃龉,烧英、法商馆。英兵陷广州,旋与法俱遣使北上。俄、美二国,亦遣使与偕。至上海,致书中国政府,求改订商约。中政府以英、法、美事委两广总督,以俄事委黑龙江将军。穆拉维约夫乘机属俄使布恬廷,停止交涉,而自与黑龙江将军奕山相会。乘我内忧外患之交迫,以开战相恐吓。遂于咸丰八年(1858),定条约于瑷珲。割黑龙江以北,而以乌苏里江以东为两国共管之地。十年(1860),复以英、法联军入京之故,俄使伊格那提也夫,周旋于恭亲王及英、法二使之间。事平,自以为功。复定约于北京,尽割乌苏里江以东。而俄人自明以来,侵略黑龙江之志遂矣。

吕思勉父女与学生合影

黑龙江以北广大之土地割矣!海参崴建为军港矣!是俄人之东略,不徒奄有西伯利亚广大之平原,且可控制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以南下太平洋也。亚洲之东北,其将遂为白人之世界乎?未也。西力之东渐,本海厚而陆薄;新机之启发,亦岛国易而大陆难。故俄定《北京条约》,未及十年,而日本明治天皇立,(同治七年﹝1868﹞)。维新之治成焉。维新之治既成,则必求扩充其势力于外。日本而求扩充势力于外,则朝鲜其首冲,而东三省其次冲也。于是日本与朝鲜之交涉起,寖至酿成中日之战,而日俄之交涉起焉。

维新之治后的日本农村照片

西人之至朝鲜,亦在明末。朝鲜人恶其教,而颇喜其学。(汤若望为中国所定历法,朝鲜亦行之。)哲宗时,见英、法军陷我京城,俄人割我黑龙江以北之地,乃大惧,而闭关之志始坚。日本自丰臣秀吉之亡,久与朝鲜通好。朝鲜既主闭关,见日本与西人往来,畏而恶之,遂绝。明治既维新,使对马守宗重正往修好。(日本将军执政时,与朝鲜交涉,本委对马守宗氏。)朝鲜以其国书自称皇帝,拒之。自是屡遣使往,皆不得志。(时朝鲜大院君以日本与西人交通,目为禽兽,定法:与日人交接者死。日本西乡隆盛等因唱征韩之论,卒以国力未充,不果。而隆盛一派由此怨望,遂酿成西南之乱。)而俄舰又至元山津求通商。是时执朝鲜国政者,则李太皇之父大院君昰应也。素主排外,而力不能拒。或谓“俄近法远,不如联法以拒俄”。大院君韪之。使至中国,招向所逐法教士还。已复中变,杀之。朝鲜自纯祖以降三世,政权皆操于外戚金氏之手。及哲宗崩,宪宗之母赵氏,乃定策立李太皇,而使大院君协赞大政。(朝鲜第二十二代主曰正祖。正祖殂,子纯祖立。年幼,太后金氏临朝。纯祖长而多疾。末年,子旲摄国政。纯祖殂,旲前卒。旲子宪宗立。金后仍临朝。宪宗无子,金后定策。立哲宗。哲宗亦无子。旲妃赵氏,欲立李太皇。朝鲜称国王之父曰大院君。金氏谓朝鲜有国以来,大院君无生存者。今罡应犹在,不可。旲妃不听,卒立之。而畀昰应以协赞大政之名。盖以夺金氏权也。)大院君性刚愎。既执朝权,专恣自用。赵氏又恶之。李太皇性愚懦,而其妃闵氏,通书史,明治理,亦欲揽政权。其兄升镐等,亦相与挤大院君。大院君孤立。乃以同治十二年(1873)辞职。于是闵妃代执政权,稍变闭关之策。李鸿章者,以联甲制乙为外交长策者也。知闭关之终不可久,亦诏书朝鲜太师李裕元,劝其与各国结约,俾互相牵制。于是光绪元年(1875),日本军舰过江华岛,守兵炮击之。日人使问罪,朝鲜乃与日本立约通好。美、德、英、俄、意、法、奥继之,而朝鲜与世界相见之局成矣。初大院君之杀法教士也,法人以诘我,我以“向不干预朝鲜内政”答之。后美商航大同江,船人为朝鲜所杀。美人亦以诘我,我答之如答法。日本闻之,乃以同治十一年(1872)使副岛种臣来聘,且问:“贵国总署告美使之言确乎?”我应之曰:“然。”及是,与朝鲜订约,遂申明:“朝鲜为独立自主之邦。与日本往来,礼皆平等。”始不以朝鲜为我藩属矣。朝鲜既与各国立约,新进之士,颇有欲效日本变法自强者,乃聘日人以练兵。光绪九年(1883),被裁之兵作乱,奉大院君为主,袭日本使馆,杀所聘中将崛本礼造。闵妃走忠州,密使求救于我。李鸿章使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代平其乱。长庆遂留驻朝鲜。又派袁世凯总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于是闵妃及在朝诸臣颇倚我。新进之士恶之,遂有所谓独立党者,欲倚日本。十年(1884),独立党作乱。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称奉朝鲜王命,以兵入卫王宫。闵妃走吴长庆军,王从之,长庆平其乱。日公使焚使馆走仁川,谓我兵炮击其使馆。明年,使伊藤博文来,与李鸿章定约天津。约“两国皆撤兵。嗣后如欲派兵,必彼此相照会”。中、日在朝鲜,始立于平等地位矣。迨二十年(1894),朝鲜有东学党之乱,乞援于我。我国派兵往援。未至,乱已平。日本亦派兵往。我要日俱撤兵,日人不可,而要我共改革朝鲜内政,我国亦不许,遂至开战。我师败绩,偿款二万万,割辽东、台湾、澎湖以和。俄人合德、法两国,起而干涉。而日俄之冲突于是始。

选自吕思勉《中国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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